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郑民主铁青的脸，刘大牙错愕的表情，围观人群的窃窃私语，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只有那枚鲜红的印章，像骤然炸开的火种，瞬间点燃了他眼底的死寂。
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冲出眼眶，混合着脸上的汗渍和污物，汹涌而下。
他攥着那张决定命运的纸，全身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他没有欢呼，没有喊叫。
只是猛地转过身，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猪场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
当他将那份盖着红色公章的文件，交到了正在猪场里忙碌的杨素华手上时，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敢展开那张纸。
密密麻麻是杨素华认不全的字，可是结尾“同意……结婚……”
那西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视线瞬间模糊。
巨大的、迟来的喜悦如雪崩一般将她淹没，她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慌忙扶住旁边冰冷的猪圈栏杆。
眼泪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雪地上，洇开一个个小小的坑洞。
两人拿着那张薄薄的纸，仿佛捧着举世无双的珍宝，手微微颤抖，眼眶都是的。
难以言表的喜悦冲刷着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底的委屈、恐惧和疲惫。
“批了……泽林，是批了吗？”杨素华声音哽咽，脸上却绽放出前所未有的明亮笑容，那笑容里带着泪，却比阳光更耀眼。
叶泽林重重地点头，一向沉静内敛的他，也忍不住一把将杨素华紧紧拥入怀中，手臂因激动而用力，勒得她有些发疼，但两人都毫不在意。
他俯在她耳边，声音沙哑却充满力量：“批了！素华，我们……我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
压抑太久的情绪需要宣泄，被轻视太久的尊严需要彰显。
他们做出了一个在当时看来有些“嚣张”，却又完全符合他们心境的决定——拿着那份文件，在蛤蟆洼里，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一圈。
从知青点到村支部，从打谷场到老乡聚集的老槐树下……他们并不言语，只是并肩走着，叶泽林偶尔会将那份文件展开，让那醒目的红章暴露在众人目光之下。
杨素华挺首了脊梁，脸上带着平静而幸福的微笑，目光扫过那些曾经嘲讽、鄙夷或同情过他们的人。
有人真心实意地送上祝福，大多是些心底良善的村民，他们被这对年轻人的坚韧和勇敢所打动；更多的人是复杂的冷眼旁观，尤其是郑民主一伙，那眼神里的阴鸷和嫉恨几乎要凝成实质。
但此刻，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那份盖着上级公章的文件，就是他们冲破牢笼、赢得阶段性胜利的宣言。
喜悦冲昏了头脑，让他们暂时忽略了潜藏在阴影里的毒蛇。
既然组织批准，结婚便提上了日程。
杨素华的父母，杨树和何忍冬，看着女儿那发自内心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幸福，再看看叶泽林虽然成分不好，但为人踏实、有文化，对女儿也是真心实意，事己至此，也只能叹息着接受了这个“右派”女婿。
杨家开始张罗起来，虽然物质匮乏，但也想尽量给女儿一个像样的婚礼。
然而，他们的“扬眉吐气”，在郑民主等人看来，无疑是赤裸裸的挑衅和打脸。
叶泽林的“不安分”（他越级打报告成功）更是触怒了这批地头蛇。
明里暗里的针对和折磨，不仅没有停止，反而变本加厉。
批斗会的频率增加了，理由更加吹毛求疵，劳动改造的强度提升到了近乎折磨的程度。
叶泽林沉默地承受着，为了杨素华，为了那个即将到来的家，他告诉自己必须忍耐。
更严重的是，这种针对蔓延到了整个杨家。
杨树老汉在村里走路都感觉背后有人指指点点，原本还算融洽的邻里关系变得紧张。而受影响最深的，是杨素华的两个弟弟。
二弟杨国庆，性格憨厚，只是默默干活，却也因此受到牵连，重活累活总少不了他。
三弟杨国威，年轻气盛，本是队里的积极分子，干活卖力，思想“要求进步”，是红卫兵预备役的热门人选，前途似乎一片光明。
可因为姐姐执意要嫁叶泽林，他被郑民主等人首接划入了“需要警惕和考验”的行列，所有的努力都被否定，曾经的伙伴也开始疏远他、排挤他。
眼看着即将到手的“红袖章”飞了，梦想的前途毁于一旦，杨国威将所有的怨恨，都倾泻在了姐姐和那个“罪魁祸首”叶泽林身上。
他认为，是叶泽林毁了姐姐，也毁了他的未来！家庭内部的裂痕，在外部压力的催化下，日益加深。
悲剧的导火索，在一个看似平凡的傍晚被点燃了。
收工的哨声隐约传来，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拖着疲惫的身子准备回家。
叶泽林和一起干活的杨国庆收拾好农具，叶泽林抬头看了看西边天际那轮巨大的、正在缓缓沉入地平线的红日，橘红色的光芒渲染了半个天空，也暂时柔和了这片土地上的一切艰辛。
他带着一丝收工的轻松，很自然地对着身旁的杨国庆说了一句：“太阳下山了，走吧，收工。”
这只是一句随口描述眼前景象、示意该回家了的寻常话语。
然而，这话却被不远处正在田埂边拔草的杨国威听了个真切。
他正苦于没有“立功表现”来重新赢得郑民主的信任，叶泽林这句话，在他被怨恨和极端思想侵蚀的心里，瞬间被扭曲、放大！一个恶毒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疯狂滋生。
他猛地站起身，指着叶泽林，脸上带着一种扭曲的、近乎狂热的“正义感”，大声喊道：
“叶泽林！你反党反社会！你敢说‘太阳下山了’？谁不知道我们伟大的领袖是红太阳！你说太阳下山，就是在诅咒领袖！你就是对国家的政策心存不满，妄图变天！”
这几顶足以压死人的大帽子扣下来，现场瞬间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叶泽林和杨国庆。
杨国庆慌忙辩解：“国威！你胡说什么！泽林哥就是随口一说……”
“闭嘴！你们都是一伙的！”杨国威厉声打断，脸上是决绝的、六亲不认的神情。
郑民主等人闻讯赶来，听完杨国威添油加醋的“举报”，脸上露出了残忍而满意的笑容。
这正是他们需要的！叶泽林和杨国庆几乎没有任何辩白的机会，就被粗暴地抓了起来。
严刑拷打接踵而至。
郑民主亲自审问，他们要的不是真相，而是足以置人于死地的“口供”。
在无尽的折磨和精神摧残下，叶泽林和杨国庆的“罪行”被不断拼凑、放大。
最终，不仅叶泽林“诅咒领袖”的罪名“成立”，连带着在一旁的杨国庆也被扣上了“包庇反革命”、“同流合污”的帽子。
一场针对性的批斗游行迅速组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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