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神变得空洞,仿佛看到了那个被流言蜚语包围的、年轻的自己。
“在周围人眼里,我是一个未婚生子的罪人,一个破坏了集体荣誉的‘污点’,一个生过孩子的‘破鞋’。往日里那些觊觎过我、又被我拒绝过的男人,似乎终于找到了报复和轻薄的理由,言语和眼神间的骚扰开始变得越发的明目张胆。
你三舅公……杨国威的冷眼与嫌恶,几乎凝成实质,仿佛我的存在本身就是这个家最大的耻辱,恨不得我立刻消失。”
“你太奶奶……的叹息,一声声,像钝刀子割在我心上,充满了无奈与心疼,却也加重了我的负罪感。那时候,支撑我活下去的唯一念想,就是我那下落不明的女儿……我不能死,我得活着,万一……万一有一天,能知道她的一点消息呢?我就在那样的流言蜚语和冷眼孤立里,像石缝里的草,艰难地生存着。”
她的叙述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但刘念念却能感受到那平静水面下汹涌的暗流和绝望。
“后来,我的生活终于有了一丝微光……你太奶奶利用在卫生室帮忙的便利,想办法给我开了一张去镇上采购药品和杂物的证明,让我暂时得以离开那个令人窒息的环境。”
“在镇上供销社门口,我抱着好不容易采购到的一堆东西,正吃力地挪动脚步,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是刘兵,你爷爷。”
提到爷爷,奶奶的语气里多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暖意。
“他远远就看见了我,吃力的抱着几乎遮住我半个人的物品,踽踽独行。同情心,加上之前几次接触留下的一丝怜惜或者好感吧,让他立刻走了过来。”
“他不由分说地接过大部分重物,又转身去跟路过的大队长打了个招呼,请了会儿假,说要帮邻村的同志搬点东西回去。”
“回去的路上,我一再的向他和他的父母表达了感谢,也为自己连累他家受罚一事再三道歉。你爷爷只是憨厚地摆摆手,让我别往心里去。我们一路走,一路说着些无关紧要的话,气氛难得有几分舒缓。”
“然而……”
奶奶的声音低沉下去,带上了一丝苦涩,
“这短暂的和睦很快就被打破了。同村的人看见了我们并肩而行,闲言碎语立刻像苍蝇一样围了上来。指指点点的目光,窃窃私语的议论,让我刚刚放松的脸色刷的一下又白了。”
“快到村卫生所时,一个平日里就嘴碎的妇人靠在路边,故意拔高了声音,阴阳怪气地对着你爷爷说:‘哟,长得漂亮就是厉害啊,到处搞破鞋,都有一堆男人上赶着献殷勤呢!’”
“我浑身都僵住了,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对你爷爷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不起啊,刘大哥,连累你了。你快走吧,今天麻烦你了。’我说完,迅速转身,不想让他看见我夺眶而出的泪水。然而还是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了。”
“他看着我的背影,再看看周围那些目光,怀着满腔的愤怒和憋闷逃也似的离开了,然而路上那些目光让他如芒在背。一时热血上头,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做出了决定。随后他又飞奔回了卫生所。”
“我正低着头,默默收拾东西,突然看到去而复返的他,愣住了。
他站在我面前,脸膛有些发红,搓着粗糙的大手,眼神带着军人的首率,又有些笨拙的紧张,开口道:‘杨同志,我……我是个粗人,不会说话。之前当兵,耽误了婚事,退伍回来又赶上如今这光景……我知道,大家活得都不容易。你之前的事,我也知道些。我……我想,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跟我结婚。’”
“他顿了顿,鼓起勇气继续说下去,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我带你离开这里。我想……你可能会好过点。”
我当时彻底惊呆了。我本能地摇头拒绝,我的名声己经这样了,不能连累他了。他是个好人, 他们一家都是好人,我不能再拖累他了”
就在这时,一个激动的声音插进来:“我同意的!素华是个好孩子!她真的是个好孩子!
原来是母亲,她在里面听到了我们的全部对话,那一刻她再也忍不住,冲了出来,脸上是狂喜与哀求交织的复杂神情。
她一把抓住刘兵的手,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她一遍一遍的向他道谢,谢他愿意带我离开,一遍一遍的重复着同意我们的婚事。
她哭着告诉你爷爷,我有多好,哭着向我道歉,如果当年不是为了多留我几年,也不会招来祸事,如果没有那场意外,我肯定会过得很好很幸福,她愧疚的哭诉是自己害了我。
说到激动处,她甚至情绪失控的跪在地上,就要给刘兵磕头求他带我走”
“刘兵吓了一大跳,慌忙和同样惊慌的我一起,将母亲扶了起来。
我泪流满面,对刘兵说:“你快走吧,刘大哥,我妈糊涂了……我自己会跟她说的。”
刘兵看着我们这悲怆的母女俩,心中五味杂陈。他依言转身离开,但走了几步,又坚定地回过头,看着我,重复了一遍:“我是认真的。”
那天晚上,在母亲声泪俱下、苦口婆心的劝说下,想着希望渺茫的女儿,想着这令人窒息的当下,我最终流着泪,点了点头。
这当然不是出于爱情,更像是在绝境中抓住的唯一一根浮木,是为了生存下去不得不做的选择。
随后的一切顺理成章。我带着深深的感激与愧疚,嫁给了你爷爷。婚后,我低眉顺眼,事事顺从,包揽所有家务,尽心侍奉公婆,试图偿还恩情。好在刘家确实是户心善的人家。
这段远离了蛤蟆洼流言蜚语的日子,像一汪温吞的泉水,慢慢抚平着我身上的部分伤痕。”
“第二年,你爸爸刘国耀的出生,为这个新家庭带来了生机和希望。看着怀中健康活泼的婴儿,我这颗被冰封了许久的心,才真正一点点被暖化,逐渐平和下来。”
然而,命运的波澜似乎总不愿放过她。奶奶的语气再次沉重起来:
“可是,好景不长。19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爆发,你爷爷作为退役老兵被紧急召回。战场上,他腿部受了重伤,虽然捡回一条命,却落下了终生残疾。”
“家庭的重担再次压在了我肩上。我不仅要照顾年幼的你爸爸,还要伺候伤残的丈夫,日子过得磕磕绊绊。
念念,你知道的,这农村里头,家里没有一个顶事的男人,事事都得我来承担。开始有公婆帮衬,日子还算能熬。后来公婆年纪大了,病了,我要照顾田地又要照顾老人,哎!对你爸爸……耀娃儿就顾不上了。”
“他八几年就跟着人家跑出去打工,跟着那个不成器的王德勇一起,工没好好打,整出一身伤来……多亏后来碰上了你妈妈不嫌弃他。等他俩回来的时候,己经怀了你了。
你出生以后,想着总该好起来了吧?结果你爸又让人做局欠了债……前脚刚送走你太公太婆,你爷爷身体又越来越差……那几年,太苦了,苦得我都忘了好多事,顾不过来,也想不起来了……”
杨素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她抬起粗糙的手,愧疚地、轻轻地摸了摸刘念念的头发。
“这两年,日子总算好起来一点了,人闲下来,我也想起了很多……很多本该记住的事。这些年,也苦了你了,孩子。
还好你自己争气。奶奶这辈子,就这样了。你妈是个能干的,女人在这农村里太难了,以后往外走,别留在这穷山沟里。越穷的地方,人心有时候……越狠。”
刘念念早己哭得不能自己,她俯下身,将脸深深埋在奶奶瘦弱的膝盖上,眼泪汹涌而出,洇湿了奶奶洗得发白的裤子。
她紧紧抱着奶奶的腿,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用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的声音说:
“奶奶,你等等我……等我长大,等我进城,等我有了本事……我一定帮你找到姑姑!我一定帮你找到她!”
杨素华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她抬起颤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孙女的头发,浑浊的泪水终于也从眼角滑落,滴在孙女乌黑的发丝上。
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种彻底放下后的疲惫和认命:
“不找了……孩子,不找了。奶奶现在就是一个穷老婆子,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呢?倒给人家添麻烦,不找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如果她命大,如果叶家待她好……她应该会过得很好……很好吧……”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消散在傍晚渐起的微风里。
或许没有消息对奶奶来说是最好的消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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