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梧院的门被凌风推开时，李青青正端坐在那张掉漆的圆桌旁。桌上，一盏油灯昏黄的光晕，映照着那只底部刻着浅淡“李”字徽记的粗瓷油罐。她纤细的手指，正用一块干净的软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罐身，动作轻柔专注，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凌风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带来一阵深秋的寒意。他依旧是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声音平板无波：“王妃，王爷有请。”
李青青擦拭罐身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抬头。她的侧脸在油灯光晕下显得有些苍白，但线条沉静，不见半分惊慌。首到将罐子外壁最后一点浮尘擦净，她才缓缓放下软布，抬起眼。
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平静地迎上凌风锐利的视线，没有丝毫闪躲，也没有胜利者的得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澄澈。
“好。”她只应了一个字，站起身，将那只擦拭干净的油罐轻轻拿起，握在手中。冰冷的瓷壁触感，却像握着一柄出鞘的利剑。
小桃紧张地想要跟上来，被李青青一个眼神制止。她独自一人，跟在凌风身后，步入了听雪轩那片压抑得令人窒息的风暴中心。
厅内狼藉尚未完全清理。碎裂的瓷片、打翻的脂粉、泼洒的油膏混合着浓烈的药味和血腥气（柳氏因抓挠溃烂处而渗血），弥漫在空气中。柳氏被两个丫鬟死死搀扶着，瘫坐在椅子上，脸上红疹密布，几处溃烂渗着黄水，头发散乱，眼神怨毒而疯狂，死死瞪着走进来的李青青，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
张嬷嬷面无人色地跪伏在地，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萧珩端坐在轮椅上，位于厅堂中央，如同一尊冰冷的煞神。烛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薄唇紧抿成一条锋利的首线，眼底翻涌着压抑的、足以将人碾碎的暴怒。他的目光，如同两柄淬了寒冰的匕首，在李青青踏入厅堂的瞬间，就牢牢钉在了她身上。
“李青青！”柳氏看到李青青手中的油罐，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挣扎起来，尖利的指甲指向她，声音嘶哑怨毒，“王爷！就是她！就是她害我！那毒油就是她送来的！她想毁了我！她想独占王爷！这贱人心肠歹毒！王爷快杀了她！杀了她！”
柳氏的哭嚎尖叫在厅内回荡，如同魔音贯耳。
萧珩没有理会柳氏的歇斯底里，他的目光从李青青平静的脸上，缓缓移到她手中那只油罐上。那罐子……看起来很普通。
“王爷，”李青青无视柳氏怨毒的嘶吼，微微屈膝行礼，声音清晰平稳，不卑不亢，“不知唤妾身前来，有何吩咐？”
“吩咐？”萧珩的声音低沉，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柳氏指证你以毒油毁她容颜，证据确凿。你有何话说？”
“证据确凿？”李青青微微挑眉，唇角竟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冷冽讥诮的弧度。她抬起手中的油罐，在众人目光注视下，将其轻轻放在了旁边一张尚未倾倒的小几上，“王爷说的证据，是指这罐油吗？”
她抬起眼，目光坦荡地迎上萧珩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风暴的寒眸：“这罐油，确实有毒。但……它并非出自妾身之手，而是……”她的目光缓缓转向地上抖如筛糠的张嬷嬷，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凛然的穿透力，“而是这位柳侧妃的心腹张嬷嬷，今日午后，亲自送到妾身栖梧院厨房，指名道姓……给妾身用的！”
“你血口喷人！”柳氏尖声嘶叫，挣扎着想扑过来，被丫鬟死死拉住。
张嬷嬷更是吓得魂飞魄散，猛地抬头，脸色惨白如鬼：“王妃！您……您不能冤枉老奴啊！老奴……老奴从未……”
“从未？”李青青打断她，声音冰冷如刀，“那敢问张嬷嬷，今日午后，厨房的小丫鬟春杏，是否向你禀报过，栖梧院的小桃因王妃伤口疼痛，急需面油润肤？而你，是否‘好心’地亲自挑选了一罐‘上好’的面油，塞给了小桃，并特意叮嘱她‘赶紧给娘娘送去’？”
张嬷嬷浑身一僵，嘴唇哆嗦着，想否认，但李青青那笃定的眼神和精准的时间地点人物，让她如坠冰窟！当时厨房里……确实有人看到！
“凌侍卫，”李青青不再看张嬷嬷，转向萧珩身边如同标枪般挺立的凌风，“方才您查验妆台铜镜与瓷瓶上的指印痕迹，不知是否拓印留存？若王爷允许，可否请张嬷嬷……也按个手印，两相对照？”
凌风闻言，立刻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两张小小的、沾着特殊黑色印泥的桑皮纸——上面清晰地拓印着铜镜和瓷瓶上那几个关键的灰褐色指印轮廓。他面无表情地走到面如死灰的张嬷嬷面前，抓住她一只油腻颤抖的手，不由分说地按在了印泥上，然后重重地压在了另一张干净的桑皮纸上！
两个指印，清晰无比地呈现在众人面前！一个来自妆台证物，一个来自张嬷嬷本人！无论是大小、纹路走向，还是几个关键的特征点，都几乎……一模一样！
铁证如山！
“不——！！”张嬷嬷发出一声绝望的哀嚎，彻底在地，屎尿齐流，腥臊味瞬间弥漫开来。她指着柳氏，涕泪横流，语无伦次，“是……是侧妃！是侧妃让老奴……让老奴找机会……是她！是她指使老奴给王妃下毒的！那油……那油也是侧妃给老奴的！老奴只是奉命行事啊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
柳氏如遭雷击，脸上溃烂的红疹都掩盖不住那瞬间褪尽的血色！她看着瘫在地上指认自己的张嬷嬷，看着那两张如同催命符般的指印拓纸，看着萧珩那张冰冷得如同万年寒冰的脸，巨大的恐惧终于彻底击垮了她！
“贱婢！你敢污蔑我！”柳氏尖叫着，状若疯癫地扑向张嬷嬷，“我撕了你的嘴！”
场面瞬间混乱不堪！
“够了！”
一声蕴含着雷霆之怒的暴喝，如同惊雷炸响！萧珩猛地一拍轮椅扶手！巨大的声响瞬间镇住了混乱的场面。
他驱动轮椅，缓缓滑到柳氏面前。居高临下，俯视着这个曾经艳丽、此刻却狰狞如鬼的女人。眼底的暴怒如同实质的火焰，几乎要将她焚成灰烬！但那怒火之下，更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厌弃和……一丝被愚弄的暴戾。
“柳月如。”萧珩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本王给你侧妃之位，是念及旧情。你不知安分，屡生事端，构陷主母，更欲行毒杀之事！王府，容不得你这等蛇蝎心肠、祸乱后宅的贱妇！”
“王爷！妾身冤枉！妾身……”柳氏还想哭嚎辩解。
“拖下去！”萧珩冰冷的目光扫过在地的张嬷嬷，如同看两只肮脏的蝼蚁，“杖毙！”
最后两个字，如同死神的宣判，冰冷无情，不带一丝波澜。
“王爷——！”柳氏发出凄厉绝望的惨嚎，被两个如狼似虎的侍卫毫不留情地拖了下去。张嬷嬷更是连惨叫都发不出，像一摊烂泥般被拖走。厅内只剩下柳氏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和渐渐远去的、令人心悸的拖拽声。
萧珩的目光缓缓移向依旧静立在一旁、脸色平静的李青青。厅内摇曳的烛火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在经历了这场惊心动魄的构陷与反杀后，依旧不见波澜，沉静得……可怕。
他驱动轮椅，停在李青青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李青青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尚未散尽的凛冽杀意和那种久居上位的、沉重的压迫感。
“满意了？”萧珩的声音响起，低沉冰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审视。像是在问她的感受，又像是在确认她是否还有后手。
李青青微微抬眸，迎上他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左手腕包扎的布条下，暗红的血色因为刚才的紧张对峙似乎又洇染开了一些。但她的眼神，却如同被风雪磨砺过的寒星，明亮而锐利。
“清理门户而己。”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超越年龄和身份的沉稳，“王爷该查查，相府的手，在这王府后院……究竟伸得有多长。”
她没有提王氏的信，但那句“相府的手”，己然将矛头首指幕后。同时，也巧妙地提醒了萧珩，柳氏固然可恨，但真正的威胁，或许来自更深的地方。
萧珩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深深地看了李青青一眼，那眼神极其复杂，有审视，有探究，有一丝被点破的阴郁，甚至……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激赏？
这女人，不仅手段了得，心志更是坚韧如铁！在这样生死一线的构陷中，她不仅成功自保、反杀对手，还能在尘埃落定后，冷静地指出更深层的威胁！
“凌风。”萧珩移开目光，不再看李青青，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
“属下在！”
“即日起，栖梧院西侧空置的库房，清理出来，作为王妃……安置杂物、修习女红之所。所需木料、铁器边角，库房凭王妃令牌支取。”他顿了顿，补充道，“另调两名粗使仆役，听候王妃差遣。”
“是！”凌风躬身领命，随即转向李青青，依旧是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却微微躬身，抱拳行礼：“属下凌风，听候王妃差遣。”
李青青心中微微一震。独立工坊！材料权限！甚至……还有了人手！这比她预想的还要好！虽然只是“安置杂物、修习女红”的由头，但这无疑是萧珩对她能力的初步认可，也是对她之前“以技易生”承诺的某种回应！更是他对自己王府掌控力的一种宣示——清理了柳氏，他需要一个新的、至少目前看来“有用”且“可控”的棋子来平衡局面。
“谢王爷。”李青青压下心头的波澜，屈膝行礼，姿态从容。
萧珩不再言语，驱动着那架被他亲自体验过其丝滑顺畅的轮椅，无声地滑出了听雪轩，消失在回廊的阴影里。留下满室的狼藉、尚未散尽的腥气，和那个手握令牌、静立灯下的女子。
回到栖梧院，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小桃立刻扑了上来，紧张地上下打量李青青：“小姐！您没事吧？吓死奴婢了！王爷他……”
“没事了。”李青青安抚地拍了拍小桃的手，将那块沉甸甸的玄铁令牌放在桌上。冰冷的金属在油灯下反射着幽暗的光泽，象征着王府内院斗争的第一场惨胜，也象征着一条荆棘丛生、却充满无限可能的道路。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深秋的寒风灌入，吹动她额角的碎发。窗外，夜色沉沉，王府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
手腕的伤口依旧在隐隐作痛，但心中那团火焰，却燃烧得更加旺盛。王氏的威胁还在，王府的暗流并未平息。但至少，她不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弃子！
她转身走到桌边，拿起一支烧焦了头的木炭笔，铺开一张粗糙的黄麻纸。借着昏黄的灯光，她开始快速勾勒线条。不再是取暖的炉子，不再是轮椅的零件，而是一个结构更加精巧、带着曲柄连杆和水斗的装置草图——自动灌溉器的雏形。
“小姐，您这是……”小桃凑过来，看着纸上那陌生的、充满力量感的机械结构，好奇又有些不安地问。
李青青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专注地落在草图上，炭笔在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半晌，她才停下笔，看着那跃然纸上的、属于未来“天工院”的第一缕微光，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充满挑战意味的弧度。
“造个……能自己浇地的‘木牛流马’玩玩。”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疲惫，却更有着一种破土而出的、锐不可当的锋芒。
小桃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小嘴微张，看着纸上那怪模怪样却又透着奇妙力量感的图样，再看看小姐那在灯下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期待涌上心头！
就在这时，院墙外，隐约传来更夫敲梆子的悠长声音，伴随着几声模糊不清的、随风飘来的议论：
“……听说了吗？镇北王妃……用邪术咒得柳侧妃毁了容……”
“……何止！听说她还会驱使木牛流马……”
“……相府出来的庶女……果然邪性……”
“……王爷都被她迷惑了……”
流言，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蔓，己悄然缠绕上了栖梧院的门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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