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烧的余烬如同退潮般缓慢撤离,留下的是被反复冲刷后、一片狼藉的海滩。
身体依旧沉重,像灌满了铅块,每一次挪动都牵扯着酸痛的筋骨和尚未愈合的胃壁。喉咙的肿痛减轻了些,但吞咽时仍带着砂纸摩擦般的粗糙感。掌心那道被琉璃碎片割开的伤口,在吴奶奶用土方草药(捣碎的不知名绿叶,散发着苦涩的清香)和干净布条简单包扎后,不再渗血,却一跳一跳地持续散发着尖锐的刺痛,像一枚嵌入血肉的、冰冷的警示符。
然而,最剧烈的风暴似乎己经过去。
那场撕心裂肺、耗尽了她所有力气的嚎啕大哭,像一场席卷灵魂的飓风,将积压的淤泥和毒素狠狠冲刷了一遍。虽然留下的是满目疮痍的疲惫和空茫,但那种被绝望和冰冷彻底冻结、几乎窒息的沉重感,却奇迹般地消散了许多。
意识是清醒的,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她躺在304室那张冰冷的硬板床上,盖着吴奶奶后来特意抱来的一床稍厚实些、却依然带着岁月尘味的旧棉被。阳光艰难地穿过蒙着厚厚灰尘的窗户,在室内投下几道浑浊的光柱。光柱里,无数微小的尘埃在无声地飞舞、旋转,如同她脑海中那些破碎的、却不再能轻易击溃她的记忆碎片。
邮轮上冰冷的毁灭,顾淮舟那双燃烧着暴怒的赤红眼眸,苏蔓如同毒菌绽放的快意笑容,一地闪烁着绝望微光的琉璃星残骸,纯白裙摆上晕开的刺目猩红……这些画面依旧清晰,依旧带着尖锐的棱角。但此刻,它们撞击在她意识壁垒上时,带来的不再是毁灭性的剧痛,而是一种……冰冷的、带着审视意味的钝痛。像隔着博物馆厚厚的玻璃,观看一场与自己有关、却己落幕的残酷展览。
吴奶奶每天都会来。
端着一碗熬得浓稠、散发着米香的白粥,或者一小碟自家腌制的、咸中带脆的酱瓜。她的话不多,总是那句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姑娘,吃点东西”。她浑浊的眼睛里不再有初时的震惊,只剩下一种沉静的、带着岁月磨砺出的坚韧的关怀。她不再追问林见月经历了什么,只是默默地帮她换药,清洗伤口,用那双粗糙却异常温暖的手,笨拙却小心地梳理她因高烧和汗水黏结在一起的头发。
这份沉默的、不带任何评判和目的的关怀,如同涓涓细流,无声地浸润着林见月干涸龟裂的心田。它没有试图填补那个被掏空的巨大窟窿,只是在那片废墟之上,投下了一小块温暖的、可供暂时栖息的阴影。
身体在缓慢地恢复。虚弱的潮水一点点退去,力气如同退潮后沙滩上重新露出的礁石,虽然依旧被侵蚀得棱角模糊,却顽强地显露出来。
这天午后,阳光似乎比往日更明亮一些,穿透蒙尘的窗户,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投下一方小小的、带着温度的光斑。
林见月坐了起来。动作依旧缓慢,带着大病初愈的滞涩感。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目光缓缓扫过这个简陋得近乎家徒西壁的“家”。
墙角,那个跟随她多年、见证了她所有卑微与挣扎的旧帆布包,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装满不堪过往的潘多拉魔盒。
一股强烈的、前所未有的冲动,如同岩浆般在她沉寂的心湖深处翻涌、沸腾!
她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寒意瞬间从脚底窜起,她却浑然未觉。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帆布包。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过往的荆棘之上。每一步,都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她在帆布包前蹲下,动作牵扯到尚未痊愈的胃部,带来一阵隐痛,她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她伸出那只裹着布条、依旧隐隐作痛的手,拉开了帆布包的拉链。
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一件一件,将里面的东西掏出来,放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动作缓慢而坚定,如同在进行一场庄严的审判。
一件洗得发白、袖口己经磨损起毛的旧米色针织开衫——曾经是她最体面的“战袍”,在无数个需要伪装坚强的场合穿着它。
一条同样旧、甚至有些变形的廉价黑色西裤——职场挣扎的见证。
几件款式过时、颜色黯淡的T恤和内衣。
一个同样破旧、边角磨损的皮质钱包,里面空空如也。
还有……一个用旧报纸仔细包裹着的、硬硬的方形物体。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这个被层层包裹的物体上,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冷静,一层一层,剥开了那些陈旧的报纸。
里面,是一个边缘己经有些磨损的、深蓝色硬壳笔记本。
日记本。
封面上没有任何图案,只有一种被岁月出的、沉静的质感。
她拿起这个笔记本,指尖拂过冰凉的硬壳封面。没有立刻打开。仿佛光是触碰,就能感受到里面封存的、那些滚烫的、天真的、如今看来可笑又可悲的过往。
她抱着这个笔记本,还有那几件旧衣服,重新坐回到冰冷的硬板床上。
窗外,城中村特有的喧嚣隐约传来,孩童的嬉闹,小贩的吆喝,摩托车的轰鸣……这些充满烟火气的背景音,此刻却奇异地构成了一种陪衬的寂静。
她低下头,目光落在怀中的深蓝色日记本上。
终于,她缓缓地、如同开启一座尘封的坟墓般,翻开了第一页。
熟悉的、带着几分稚气的字迹映入眼帘:
【X月X日,晴。
入职顾氏第一天!紧张又兴奋!大厦好高,玻璃墙亮得晃眼。部门主管看起来很严肃,希望我能做好。加油,林见月!为了生活!】
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未来的忐忑与微小的憧憬。
她面无表情地翻过。
【X月X日,雨。
今天加班到好晚,胃有点不舒服。不过没关系,终于把报告赶出来了!希望顾总明天能满意。他今天路过我们部门时看了我一眼……(这里字迹有些潦草)感觉心跳好快。】
【X月X日,阴。
苏蔓小姐又来了。她看我的眼神……好冷。像刀子。我是不是哪里得罪她了?好怕……】
【X月X日,多云。
他夸我粥熬得好!说……有家的味道。(后面画了一个小小的、笨拙的笑脸)那一刻,感觉整颗心都被填满了。暗房的星空拼图好漂亮,他叫我“小月亮”的时候,灯光落在他眼睛里,像有星星……林见月,你在想什么?清醒点!】 字迹到这里有些凌乱,仿佛写的人心绪不宁。
【X月X日,暴雨。
胸针……妈妈的胸针……被苏蔓泼的酒弄脏了……他为什么只是说“佣人会处理”?心好痛,像被针扎。躲在洗手间哭了很久。林见月,你真没用。】
【X月X日,晴。
拍卖会……又被嘲笑了。他们说我是“土包子做慈善”。可那个小女孩的画……她眼里的光……值得。他送我项链,好闪,像星星。可为什么……感觉更冷了?我退回去了。他生气了。砸门的声音好大……我做错了吗?】
【X月X日,阴。
顾夫人的生日宴……地狱。他们看我的眼神,像看垃圾。他说我克父母……晦气……指甲掐进肉里,好痛,但不敢哭。要笑。林见月,你要笑!】 这一页的字迹异常用力,几乎要划破纸张。
【X月X日,深夜。
遗书……爸爸的遗书……藏在妈妈照片后面……原来……是这样……天塌了。】 字迹颤抖得不成样子,墨迹被水渍晕开大片。
【X月X日,绝望。
72小时……不眠不休……终于……完成了。心桥计划……这是我的孩子……李航满意了!成功了!清白……终于可以证明了!他……会撤回指控的,对吧?】
【X月X日,地狱。
庆功宴……贴面照……苏蔓挽着他……笑得真好看。我的胜利……成了他们的背景板?等待通知……呵……呕血……黑暗……】
【X月X日,冰窟。
金丝雀……玩玩而己……拿着钱滚……否则让你像你爸一样消失!滚!!!】
【X月X日,凌迟。
作者“语墨书香”推荐阅读《顾总,月辉不渡你》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琉璃星……碎了……被他亲手摔碎……当众……裙子上有血……我的血……世界灰了……声音没了……好冷……】
……
一页页翻过。那些曾经被她视若珍宝、记录着隐秘心事、微小喜悦和巨大痛苦的文字,此刻在眼前流淌,如同一条污浊的、充满屈辱和背叛的暗河。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反复刺穿着她早己麻木的心。那些天真的期待,那些卑微的欢喜,那些愚蠢的信任,那些锥心的痛苦……都变成了对她过往付出的、最残忍的讽刺!
胃里再次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不是因为病痛,而是因为……极致的自我厌恶!
她竟然……曾经如此卑微地、如此愚蠢地、将的希望和情感,都寄托在那样一个冷酷无情的魔鬼身上!她竟然……为了那一点点虚假的温暖,忍受了如此多的屈辱和践踏!
“嗬……”一声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抽气声从她喉咙深处溢出。握着日记本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裹着布条的掌心伤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她却恍若未觉。
不能再看了!
不能再想了!
这些……都是毒!是腐蚀她灵魂的剧毒!是她必须彻底斩断、焚烧殆尽的过去!
一股毁灭的冲动,如同燎原的烈火,瞬间席卷了她的理智!
她猛地合上日记本!动作之大,带起一阵风。
然后,她抱着日记本和那堆旧衣服——那件旧针织衫,那条黑西裤,那些黯淡的T恤——像是抱着一个巨大的、肮脏的包袱,踉跄着站起身,冲到了房间角落里那个狭窄的、布满油污的灶台前。
灶台是简陋的水泥砌成,上面只有一个孤零零的、锈迹斑斑的煤气灶头。
林见月蹲下身,动作粗暴地拉开灶台下那个小小的储物柜门。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些散落的工具和……半盒几乎没怎么用过的火柴。
她一把抓起火柴盒,指尖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剧烈颤抖。她抽出一根火柴。
“嚓!”
第一下,没划着。火柴头在粗糙的砂纸上只留下一条浅痕。
“嚓!”第二下,用力过猛,火柴梗应声折断。
“嗬……”她急促地喘息着,眼中是近乎疯狂的毁灭欲。她再次抽出一根,用那只裹着布条、伤口剧痛的手,死死捏住火柴梗,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狠狠地在砂纸上一划!
“嗤——!”
一道明亮的、橘红色的火焰,猛地窜起!小小的火苗在昏暗的灶台角落里跳跃着,散发出微弱却灼人的热量。
火光映在她苍白的脸上,那双空洞麻木了许久的眼眸深处,此刻被这跳动的火焰点燃,燃烧起一种近乎偏执的、不顾的决绝光芒!
她没有丝毫犹豫!
她抓起那件陪伴她最久、承载了最多卑微与伪装的旧米色针织开衫,毫不犹豫地凑近了那簇小小的火焰!
干燥的、廉价的化纤面料,瞬间被点燃!
“呼——!”
橘红色的火焰如同贪婪的毒蛇,迅速蔓延开来!吞噬着布料,发出噼啪的爆响!一股刺鼻的焦糊味瞬间弥漫开来!
林见月将燃烧的针织衫扔进灶台上那个积满油污、早己废弃不用的破旧搪瓷脸盆里!火焰遇到更多的燃料,燃烧得更加猛烈!
紧接着,是那条黑色西裤!是那些黯淡的T恤!一件接着一件,被她毫不犹豫地投入了那越烧越旺的火焰之中!
布料在高温下卷曲、焦黑、化为灰烬。火焰贪婪地舔舐着,发出欢快的噼啪声,火光将304室这个昏暗冰冷的角落映照得一片通明,也将林见月苍白的脸映得忽明忽暗,如同献祭的祭司。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那本深蓝色的硬壳日记本上。
它静静地躺在她脚边,像一个沉默的、装满她不堪过往的潘多拉魔盒。
她弯下腰,捡起它。指尖拂过冰凉的硬壳封面,仿佛能感受到里面那些滚烫的、如今只让她感到无比恶心和耻辱的文字。
没有留恋。
没有不舍。
只有一片冰冷的、要将这彻底焚毁的决绝!
她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将日记本狠狠砸向那盆熊熊燃烧的火焰!
“嘭!”沉重的日记本砸落在燃烧的衣物上,溅起几点火星。
火焰先是微微一窒,随即,如同嗅到了更美味的猎物,更加凶猛地扑了上去!贪婪地舔舐着硬壳封面,纸张的边缘迅速卷曲、焦黄、变黑!
火舌顺着书页的缝隙钻了进去!
那些曾经记录着她隐秘心事、卑微欢喜、巨大痛苦的文字,那些承载着她愚蠢期待和天真幻想的墨迹,在灼热的火焰中迅速焦黑、扭曲、化为飞灰!
“林见月,加油!为了生活!”——化为青烟。
“他叫我小月亮……”——化为灰烬。
“心好痛,像被针扎……”——化为虚无。
“这是我的孩子……心桥计划……”——在火焰中徒劳地闪烁了一下,彻底被吞噬。
“等待通知……呕血……黑暗……”——连同承载它的纸张,一起在烈焰中发出最后的悲鸣,化为乌有!
火光熊熊!
火焰跳跃着,舞动着,发出噼啪的爆响,如同愤怒的咆哮,又似新生的啼哭!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烤得林见月脸颊发烫,额前的碎发微微卷曲。刺鼻的焦糊味充斥了狭小的房间。
她蹲在火盆前,一动不动。火光在她漆黑的瞳孔里疯狂跳跃、燃烧。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被烈焰淬炼过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斩断过往、与过去彻底诀别的冷酷决绝!
旧衣在火焰中化为灰烬,承载着屈辱和幻想的日记在烈焰中化为飞烟。
那些依附于顾淮舟而存在的、卑微的、屈辱的、充满欺骗和背叛的“林见月”,正在这盆熊熊烈火中,被一寸寸地、彻底地焚烧殆尽!
火光照亮了这间简陋冰冷的304室,也照亮了她脚边地上,那堆旧物焚烧后剩下的一小片狼藉灰烬中,一个不起眼的小东西——
一枚小小的、边缘有些磨损的、银质的……胸针。样式古朴简单,是她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在刚才焚烧旧衣时,它从某件衣服的口袋里滑落了出来,没有被投入火中。
火光跳跃,在那枚小小的胸针上反射出一点微弱却执拗的光芒。
林见月的目光,落在了那点微光上。
就在这时,一阵穿堂风从未关严的窗户缝隙吹了进来,拂过她汗湿的鬓角。
风带来了外面城中村傍晚的气息:饭菜的香气,孩童的嬉笑,还有……吴奶奶那苍老温和的、仿佛带着某种奇异力量的声音,如同穿越时空,再次清晰地在她耳边响起:
“姑娘,疼就哭出来吧……”
“哭出来……不丢人。”
“奶奶说……先照亮自己。”
“先照亮自己……”
林见月喃喃地重复着这五个字,声音嘶哑,如同梦呓。
她的目光,从地上那枚未被焚毁的、闪烁着微弱光芒的胸针,缓缓移向眼前那盆依旧在熊熊燃烧、释放着灼热光芒和毁灭力量的火焰。
火光在她漆黑的瞳孔里跳跃,越来越亮,越来越炽热!那不再仅仅是毁灭的光,更像是……一种淬炼,一种涅槃!
一股前所未有的、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力量,如同被火种点燃的、深埋地底亿万年的岩浆,开始在她冰冷麻木的心湖深处,艰难地、却无比坚定地涌动、沸腾!
她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的焦糊味,此刻竟带着一种新生的气息。
看着眼前那跳跃的、充满力量的火焰,一个微弱却异常坚定的声音,在她心底最深处,如同被烈焰锻打出的、最坚硬的钢铁誓言,一字一句,清晰地响起:
“奶奶说先照亮自己……”
“再来一次……”
“还帮吗?”
短暂的停顿。火焰在她眼中疯狂燃烧。
然后,那个声音,带着斩断过往、浴火重生的力量,给出了答案:
“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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