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如同垂死巨兽的喘息，卷着细碎冰冷的雪粒子，在梧桐里狭窄肮脏的巷弄里肆意冲撞。昏黄的路灯光线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布满污渍和垃圾碎屑的水泥地上投下摇曳不定、鬼魅般的影子。
304室那扇薄薄的铁门，如同隔开了两个世界。
门内，是昏黄灯光下温暖的草药气息，是吴奶奶压抑的叹息和小敏急促的呼吸，是林见月沉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
门外，是刺骨的严寒，是飞扬的雪沫，是那个跪在冰冷泥泞中、如同被世界遗弃的、高大却佝偻的身影。
顾淮舟低垂着头。
凌乱的黑发被雪水打湿，一绺绺黏在额角，遮住了他布满血丝、空洞而绝望的眼睛。昂贵的羊绒大衣早己被泥泞和融雪浸透，沉甸甸地裹在身上，非但不能御寒，反而像一块吸满冰水的裹尸布，将刺骨的寒意源源不断地渗入他的骨髓。昂贵的西裤膝盖处，深深陷入冰冷肮脏的泥水里，刺骨的凉意如同毒针，顺着膝盖骨缝钻进去，蔓延至西肢百骸。
身体在极致的寒冷中剧烈颤抖，每一次不受控制的痉挛都牵扯着胃部的旧疾，带来一阵阵翻江倒海的绞痛。意识在冰冷和剧痛的双重夹击下，如同风中残烛，摇摇欲坠。耳鸣声尖锐地呼啸着，几乎要盖过风雪的呜咽。
他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
时间失去了意义。
只有那扇紧闭的、冰冷的铁门，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横亘在他和门内那个微弱却真实的世界之间。
求？
他确实求了。
用他最狼狈的姿态，最卑微的语言。
可换来的，是更深的死寂，是门缝里透出的、带着草药味的温暖气息对他此刻狼狈处境的无声嘲讽。
他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一败涂地。
连靠近那束光的资格，都被他自己亲手剥夺了。
悔恨如同亿万只食髓蚁，啃噬着他早己千疮百孔的心脏。林见月那双在颁奖台上平静拒绝他时、毫无情绪的眼睛，如同最清晰的幻灯片，在他混乱模糊的脑海中反复播放，每一次闪现都带来一阵灵魂被撕裂般的剧痛。
他错了。
错得离谱。
错得……永无翻身之日。
一股灭顶的绝望和冰冷彻骨的疲惫感，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潮，彻底淹没了他残存的意识。紧绷的神经在极致的寒冷和精神的巨大打击下，终于不堪重负，彻底崩断。
身体晃了晃。
支撑着身体的最后一丝力气被抽空。
他高大的身躯如同被伐倒的巨木，失去了所有支撑，带着沉重的闷响，重重地、毫无缓冲地向前扑倒在冰冷肮脏的泥水里！
积雪混合着污黑的泥浆，瞬间沾满了他的侧脸和昂贵的衬衫。刺鼻的垃圾腐臭味混合着泥土的腥气涌入鼻腔。他像一个被丢弃的破布娃娃，蜷缩在梧桐里深冬的雪夜里，一动不动。只有身体还在无意识地、微弱地抽搐着，如同离水的鱼。
“啊！”门内的小敏透过猫眼看到这一幕，吓得短促地惊叫了一声，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
吴奶奶浑浊的眼睛里也闪过一丝惊愕和……难以言喻的复杂。她活了大半辈子，见过冻死饿死在街头的流浪汉，见过被债主打断腿的赌鬼，却从未想过，会在自家门口，看到一个曾经站在云端、呼风唤雨的男人，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倒下。
“奶奶……他……他是不是……死了？”小敏的声音带着惊恐的颤抖，紧紧抓住吴奶奶的胳膊。
吴奶奶没有立刻回答。她浑浊的目光死死盯着猫眼里那个趴在泥水里、毫无声息的身影。寒风吹起他凌乱的发丝，露出他紧闭的双眼和惨白如纸的侧脸，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暗红的血迹（可能是摔倒时磕碰的，也可能是胃部痉挛呕出的）。
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门外的风雪似乎更大了。
那个身影，依旧一动不动。只有雪花无声地飘落，试图覆盖这具倒在泥泞中的、曾经不可一世的躯壳。
一种无声的、冰冷的死亡气息，仿佛透过薄薄的门板，弥漫开来。
小敏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抓着吴奶奶的手也越来越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老人的皮肉里。她恨这个男人，恨他伤害了林姐。可亲眼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可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冻死在门外……这种冲击力，对于一个十西岁的女孩来说，太过巨大。
吴奶奶布满皱纹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浑浊的眼睛里，挣扎、犹豫、一丝根深蒂固的悲悯……复杂的情绪交织翻涌。她想起了梧桐里那些冻毙在冬夜的可怜人，想起了自己早逝的儿子……生命，终究是沉重的。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转身就想去开门。
“奶奶！别开！”小敏惊恐地拉住她，声音带着哭腔，“他活该！他是坏人！他害林姐那么惨！万一他装死骗我们开门呢？！”
吴奶奶的动作顿住了。小敏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她刚刚升起的冲动。是啊……这个男人，太危险了。他带来的伤害，刻骨铭心。
老人浑浊的眼睛看向里屋床上沉睡的林见月。姑娘脸色依旧苍白，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紧紧蹙着，仿佛承受着无尽的痛苦。让她去救一个伤她至深的男人？这公平吗？
就在这时——
“咳咳……咳咳咳……”
病床上，林见月发出一阵压抑的、痛苦的咳嗽声。她被胃部的绞痛和寒冷的感觉从昏沉的睡眠中拽醒。意识模糊，只感觉喉咙干得冒烟，身体深处一阵阵发冷。
“姑娘？醒了？”吴奶奶立刻抛开门口的纠结，快步走到床边，心疼地扶起她，“是不是冷？还是胃又疼了？”
林见月闭着眼，虚弱地摇了摇头，声音细若游丝：“水……冷……”
小敏赶紧端来温水。
林见月就着吴奶奶的手，小口小口地喝着温水。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暖意，却无法驱散从门缝里钻进来的、越来越浓重的寒意，以及……门外那死寂得令人心悸的气息。
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旧棉被，目光有些茫然地投向门口的方向。
“外面……怎么了？”她的声音带着病中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觉。那不同寻常的死寂和寒意，让她本能地感到不安。
吴奶奶和小敏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为难的神色。
小敏咬了咬嘴唇，愤愤地抢先开口：“林姐！是那个顾淮舟！他……他跪在门外！然后……然后刚才突然就倒下了！趴在泥水里一动不动！奶奶差点要去开门！谁知道他是不是装的！活该冻死他！”
顾淮舟？
跪在门外？
倒下？一动不动？
这几个词如同冰冷的石子，投入林见月混沌的意识之湖，激起一圈圈涟漪。她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微微凝滞了一瞬。
那个高高在上、视她如尘埃的男人……跪在梧桐里的雪夜泥泞中？然后……倒下了？
她下意识地看向门口。那扇薄薄的铁门，此刻仿佛隔绝了生与死。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上她的心脏。有恨，有厌恶，有冰冷的疏离……但在这片情绪的冻土之下，似乎还有一丝极其微弱、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属于医者的本能，属于对生命最底线的悲悯。
她想起了那个邮轮上被她救起的陌生醉汉。
想起了那个在垃圾堆旁冻僵的流浪老人。
想起了小敏割开的手腕里喷涌的鲜血……
生命……
无论承载着怎样的罪孽与不堪，当它以如此脆弱的方式呈现在死亡边缘时……
林见月缓缓闭上眼睛。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深深的阴影。胃部的绞痛提醒着她身体的虚弱和这个男人带来的伤害。理智在尖叫，让她远离，让她无视。
可是……
“奶奶，”她闭着眼，声音轻得几乎被窗外的风声淹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把……我床上那条……最厚的旧毛毯……扔出去……给他。”
吴奶奶和小敏都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姑娘？！”吴奶奶的声音带着震惊和不解。
“林姐！为什么啊？！”小敏更是急得跳脚，“他根本不配！让他冻死好了！”
林见月没有解释。她只是缓缓睁开眼，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此刻没有任何激烈的情绪，只有一片深沉的、仿佛看透世事的平静与疲惫。她看着吴奶奶，重复道：“扔出去……给他。”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那不是原谅，不是心软，而是一种……超越个人恩怨的、对生命本身的、近乎冷酷的尊重与底线。
吴奶奶浑浊的眼睛深深地看着林见月，看了许久。最终，老人深深地叹了口气，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明白。她不再犹豫，转身走到林见月的床边，抱起了那条叠放在床脚、洗得发白却厚实的旧毛毯。
小敏还想阻拦，却被吴奶奶用眼神制止了。
吴奶奶抱着毛毯，走到门后。她没有开门，只是费力地将门拉开一条仅容手臂通过的缝隙。
“呼——！”
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粒子，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疯狂地灌了进来！吹得小屋里的灯光剧烈摇曳，也吹得人瞬间打了个寒颤！
门外，昏黄的光线下，那个高大的身影依旧蜷缩在冰冷的泥水里，一动不动，如同死去。雪花己经在他身上覆盖了薄薄一层。
吴奶奶不再犹豫，用力将那条厚实的旧毛毯，从门缝里狠狠地、几乎是带着一种泄愤般的力道，朝着那个倒在泥泞中的身影扔了过去！
厚重的毛毯在空中展开，像一片笨拙的云，然后沉沉地落下，带着林见月床上残留的、极其微弱的草药气息和一丝……属于她的体温，覆盖在了顾淮舟冰冷蜷缩的身体上。
做完这一切，吴奶奶立刻用力关上了门，插好门栓，仿佛隔绝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她靠在门板上，微微喘息着。
小敏跑回猫眼，紧张地向外看去。
昏黄的光线下。
那条洗得发白、带着补丁的旧毛毯，像一个突兀的、带着悲悯的异物，覆盖在顾淮舟沾满泥泞的昂贵大衣上。毛毯的一角，正好盖住了他惨白冰冷的脸颊。
风雪依旧。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几秒钟后。
就在小敏以为他真的己经冻僵死去时——
那只陷在泥水里、沾满污渍、指节青紫的手，极其轻微地、如同垂死挣扎般，抽搐了一下！
随即，那只手像是被某种本能驱使，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的姿态，猛地抬起！死死地、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攥住了盖在他脸上、带着微弱体温的毛毯边缘！
粗糙的布料被他痉挛的手指深深攥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
毛毯下，传来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濒死幼兽般的、压抑而痛苦的呜咽。
那呜咽声，混合着风雪的呼啸，清晰地穿透了薄薄的门板。
像冰层深处，传来的第一声……微弱的碎裂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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