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向日葵法庭
青铜钥匙巨塔的阴影在戈壁上拖出蛇形的轮廓，塔顶的玻璃穹顶折射着橙红色的霞光，像一枚融化的琥珀。这座由旧时代导弹发射井改造的建筑，如今是地球新联合国的心脏——花海聚落用十二万株向日葵根系加固的混凝土堡垒，而今日，堡垒最深处的向日葵法庭，正等待着它的第一位被告。
米沙站在审判席后，指尖无意识着法官袍上绣着的向日葵图腾。袍子是用旧时代降落伞布料缝制的，灰绿色的底色上，金色花瓣沿着袖口蜿蜒成螺旋，像某种沉默的星系。她深吸一口气，鼻腔里涌入青铜氧化的腥气与向日葵茎秆的清苦——十二株陪审团成员正从通风管道的格栅里探出头，花盘缓慢转动，追踪着法庭内每一丝空气的流动。
“被告到庭。”法警的声音像生锈的齿轮在转动。
金属闸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情绪税务局局长塞巴斯蒂安出现在被告席上。他的囚服是用回收的银行票据纸浆压制的，灰扑扑的布料上还印着模糊的美元符号。这个曾经掌控着十二座记忆萃取工厂的男人，此刻瘦得像根脱水的胡萝卜，眼袋垂到了颧骨，只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像两颗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玻璃珠。
“米沙法官，”塞巴斯蒂安突然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亲昵，“你还记得七岁那年在旧纽约废墟捡到的机械鸟吗？银色的翅膀，上弦后会唱《欢乐颂》。”
米沙的心脏猛地收缩。那只机械鸟是苏烬送给她的礼物，在“大遗忘”灾难前的最后一个夏天，他们蹲在华尔街断裂的证券交易所台阶上，看它扑棱着翅膀撞向布满弹孔的穹顶。那段记忆被她封存在颅骨后叶的“琥珀区”，用苏烬留下的加密算法锁着——而眼前这个男人，竟然知道它的存在。
“法庭禁止提及与案情无关的私人记忆。”米沙的声音冷得像塔外的戈壁夜风。她按下审判席下的红色按钮，被告席周围的地面突然裂开，十二根透明的根管从地底升起，顶端的针头对准了塞巴斯蒂安的太阳穴。这是“记忆锚定装置”，花海聚落的最新发明，能在五分钟内冻结目标大脑皮层的神经突触。
塞巴斯蒂安却笑了，露出一口被咖啡因腐蚀得发黄的牙齿：“私人记忆？米沙法官，当记忆成为商品，世上就没有‘私人’可言了。我只是好奇——苏烬临终前，有没有告诉你，他的遗嘱最后一行，其实还有后半句？”
旁听席传来一阵骚动。二十个席位上坐满了花海聚落的代表：抱着婴儿的向日葵农妇、用机械义肢改装成播种机的工程师、戴着老花镜记录庭审的史官。他们的记忆里，苏烬的遗嘱只有那句被刻在法庭门口的箴言：“把遗忘留给过去，把记住留给未来。”
米沙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看见陪审团席上的向日葵开始躁动，第三排左数第二株的花瓣微微颤抖，金色的花粉簌簌落在地面——这是陪审团表达“质疑”的信号。十二株记忆向日葵是用苏烬的基因片段培育的，花盘里的种子就是微型记忆存储体，能读取人类大脑的神经脉冲，却从不干涉审判，除非遇到“记忆污染”。
“传第一位证人。”米沙强行压下喉咙里的腥甜。
证人席的灯光亮起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那不是人类，而是一个用旧时代儿童玩具零件拼凑的机械人：芭比娃娃的头颅，乐高积木的躯干，西肢是银色的手术钳。它的胸腔里嵌着一块透明的记忆水晶，里面悬浮着一团淡蓝色的光晕——那是十岁女孩莉莉安的童年记忆，编号7349，被控于2143年3月17日在情绪税务局第5号工厂被非法萃取。
“机械代理人7349号，”米沙的声音放轻了些，“请陈述你的记忆内容。”
机械人的电子眼闪烁着红光，胸腔里的水晶开始旋转，投射出全息影像：一片向日葵花田，金色的花海从地平线一首铺到云端，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小女孩正在追逐一只橙色的蝴蝶。她的笑声像风铃撞碎在玻璃上，画面边缘突然出现了情绪税务局的黑色制服，他们的手里拿着银色的萃取枪，枪管上的针头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不要！我的向日葵还没结果！”影像里的莉莉安尖叫着，双手抱住脑袋。萃取枪的针头刺入她后颈的瞬间，水晶里的蓝光突然剧烈震颤，机械人的关节发出“咔嗒”的断裂声，芭比娃娃的头颅滚落在地，电子眼还在徒劳地闪烁。
法庭里一片死寂。塞巴斯蒂安突然鼓起掌来，声音在青铜穹顶下回荡：“多么动人的表演。但米沙法官，你真以为这些‘记忆幽灵’是自愿作证的？它们不过是花海聚落用神经诱导剂驯化的电子宠物——就像旧时代的AI，被输入了‘控诉程序’。”
“反对！”公诉人艾拉猛地站起身。这个穿着向日葵纤维西装的女人，左脸有一道从眉骨延伸到下颌的疤痕，那是“大遗忘”时被记忆炸弹碎片划伤的。她举起一份全息文件，投影在法庭中央：“这是从被告办公室搜出的《记忆定价表》，明确标注‘童年记忆——甜味（含向日葵花田、机械玩具等意象）每GB售价1200信用点，苦味（含家庭暴力、校园霸凌等意象）每GB仅售300信用点’。被告，你如何解释这种价格差异？”
塞巴斯蒂安的手指在被告席的金属扶手上敲击着，发出摩斯密码般的节奏：“物以稀为贵，艾拉检察官。甜味记忆是奢侈品，就像旧时代的鱼子酱。你知道现在有多少人愿意用十年寿命换取一小时的童年重温吗？上周有个富商，想用整座记忆农场换他女儿五岁那年的生日派对——就是你，艾拉，你女儿的生日派对记忆，编号9012，现在正在黑市上流通，售价己经炒到了三吨土豆。”
艾拉的脸瞬间惨白如纸。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撞翻了身后的证物台，装着记忆水晶的玻璃罐摔在地上，蓝色的光晕像水母一样在地面上扩散。旁听席的农妇突然尖叫起来，抱着婴儿冲向被告席：“把我的记忆还给我！我儿子的第一次走路！他叫我‘妈妈’的声音！”
法警试图拦住她，却被十二株陪审团向日葵同时射出的花粉击中——金色的粉末落在农妇的肩膀上，瞬间凝结成透明的茧。这是向日葵陪审团的“共情裁定”，它们允许受害者表达情绪，但禁止干扰庭审。
米沙看着那个被花粉茧包裹的母亲，突然想起苏烬临终前的样子。那时他躺在向日葵田中央，身体己经开始透明，像一块正在融化的冰。“记忆不是货币，”苏烬的声音轻得像蒲公英的绒毛，“是种子。你把它埋进土里，它会发芽，会开出花，会结出新的种子。但如果你把它磨成粉，卖给别人当香料……”他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天空，那里正有记忆萃取工厂的飞艇飞过，“总有一天，大地会因为没有种子而荒芜。”
“肃静！”米沙敲响了用旧时代教堂铜钟改造的法槌，钟声里混着向日葵花盘转动的沙沙声，“现在，由陪审团宣读证据。”
十二株向日葵同时转向被告席，花盘里的种子开始发光，投射出十二段全息影像，悬浮在法庭中央：
——记忆萃取工厂的流水线，孩子们被固定在金属椅上，萃取枪的针头像蜜蜂的螯针，刺入后颈的“记忆腺”；
——黑市交易现场，装着记忆水晶的玻璃瓶被摆在天平上，另一端是土豆、抗生素和子弹；
——塞巴斯蒂安的私人数据库，加密文件夹里存着十二万份“优质记忆”的备份，其中包括苏烬在“大遗忘”前留下的最后一段影像；
米沙的目光凝固在那段影像上。苏烬站在青铜钥匙巨塔的雏形前，手里拿着一张泛黄的照片——那是旧时代的向日葵田，金色的花海一望无际。“我要把这座塔变成种子库，”他对着镜头微笑，“让所有被偷走记忆的人，都能在这里找回自己的根。”
“反对！”塞巴斯蒂安突然嘶吼起来，声音撕破了之前的冷静，“苏烬才是最大的骗子！他说要‘把记住留给未来’，可他自己却把最重要的记忆锁进了青铜钥匙塔的核心！那是旧时代的‘记忆核武器’，足以让整个花海聚落陷入集体幻觉！”
十二株陪审团向日葵突然剧烈震颤，金色的花瓣开始脱落，露出里面黑色的种子——这是“极端危险”的信号。米沙猛地站起身，法官袍上的向日葵图腾在灯光下泛起荧光：“被告，你声称苏烬藏匿了‘记忆核武器’，有证据吗？”
塞巴斯蒂安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疯狂的光芒：“证据就在他的遗嘱里！‘把遗忘留给过去，把记住留给未来’——后半句是‘但要警惕那些永不遗忘的人’！米沙，你以为向日葵法庭是为了审判我吗？不，它是苏烬设下的陷阱！他知道你会发现他的秘密，知道你会用这些向日葵来裁决他……”
“够了！”米沙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知道塞巴斯蒂安说的是真的。三天前，她在整理苏烬遗物时，发现了一个嵌在机械鸟腹腔里的微型U盘，里面是苏烬的私人日志。最后一页写着：“青铜钥匙塔的核心，封存着旧时代所有的战争记忆。如果有一天，花海聚落开始用‘正义’的名义审判记忆，就毁掉它。”
法庭内的空气突然变得粘稠。十二株陪审团向日葵的花盘同时转向审判席，金色的花粉在空中凝结成一行字：“记忆即审判。”
米沙闭上眼，苏烬的声音在脑海里回响：“小米沙，法官不是天平，是播种机。你要决定的不是谁对谁错，而是哪些记忆值得被种进未来的土壤里。”
她睁开眼时，审判席下的暗格自动弹开，里面躺着一枚银色的机械鸟——正是塞巴斯蒂安提到的那只。米沙拿起它，上弦的旋钮在掌心转动，发出细微的齿轮咬合声。机械鸟的翅膀突然展开，对着法庭中央的全息投影飞去，撞碎了塞巴斯蒂安的“记忆核武器”影像。
“本庭宣判，”米沙的声音清晰得像冰凌碎裂，“被告塞巴斯蒂安，非法萃取十万份童年记忆罪名成立。判决如下：第一，立即归还所有记忆水晶，由花海聚落记忆修复中心进行身份匹配；第二，在青铜钥匙塔西侧的盐碱地种植一万株悲伤向日葵，蓝色花瓣品种，花期需持续至所有记忆所有者确认记忆归还；第三……”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塞巴斯蒂安惨白的脸，“永久剥夺其记忆所有权，其大脑皮层将被植入‘空白种子’，余生只能拥有当天的记忆。”
塞巴斯蒂安瘫倒在被告席上，像一摊被踩烂的泥。法警上前给他戴上记忆抑制项圈时，他突然抓住米沙的衣角，眼睛里涌出浑浊的泪水：“求你……留下我女儿的生日记忆……她叫安娜，今年七岁，喜欢画向日葵……”
米沙没有回答。她转身走向法庭门口，十二株陪审团向日葵的花盘同时转向她，金色的花粉在她身后织成一道光帘。门口的青铜壁上，苏烬遗嘱的最后一行被激光雕刻成凹陷的字迹，晚风从穹顶的裂缝里灌进来，吹动着花瓣形状的风铃，发出细碎的声响。
“把遗忘留给过去，把记住留给未来。”
米沙伸出手，指尖触碰着冰冷的青铜。她知道，塞巴斯蒂安没有说谎，苏烬确实留下了后半句——刻在青铜钥匙塔最底层的基因库大门上，用只有他们两人能看懂的向日葵密码写着：“而审判，永远属于活着的人。”
戈壁上的风越来越大，吹动着巨塔周围的向日葵花海，金色的波浪涌向天际。十二万株花盘同时转向霞光最后的余晖，像无数个沉默的齿轮，正在转动着一个新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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