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至，府里的气氛，也因这节日的临近而多了几分热闹。
按照宁国公府的老规矩，每年岁末，都会举办一场家宴。
这既是阖家团圆，也是各房的女眷们，在老夫人和国公爷面前，展现自己持家能力的一场无声的比试。
宴设在府中最宽敞、最温暖的花厅里。
厅中烧着上好的银霜炭，暖意融融，与窗外那呼啸的寒风，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主位上，坐着头发花白、神情肃穆的老夫人，和一脸威严的国公爷苏宏。
底下，则是各房的夫人、小姐和少爷们，济济一堂。
菜肴，如流水般被端了上来。
嫡母李氏出的，是一道工序繁复的“佛跳墙”，用料之珍奇，火候之精妙，自不必说，一揭盖，便引来满堂的赞叹，也彰显了她主母的地位与气派。
嫡姐苏清莲，则巧手做了一道名为“踏雪寻梅”的甜品，用雪白的糯米粉塑成梅花瓣的形状，点缀着红色的梅子酱，摆盘雅致，意境非凡，最是讨长辈的欢心。
三小姐苏玉妍，则奉上了一道“八宝鸭子”，虽是寻常菜色，却炖得软烂脱骨，滋味香浓，显出了几分实在的贤惠。
一道道菜肴，或精美，或贵重，或可口。
这不仅仅是菜，更是各房女眷的心思、手段与脸面。
终于，轮到了一个所有人都未曾预料到的人。
司宴的管事妈妈，扬声唱道：
“六小姐，进菜——”
这一声，让原本有些喧闹的花厅，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那个坐在最末席、几乎要与阴影融为一体的瘦弱身影。
苏未晚。
自从上次家学之事后，她又恢复了那种近乎隐形的状态。
没有人想到，这场以“房”为单位的献菜，竟会单独有她的一份。
这自然是李氏的“仁慈”。
她美其名曰，“未晚如今也大了，该学着在长辈面前尽孝心”，实则，是想让她在这满堂的珠光宝气、珍馐美味之中，狠狠地出一场大丑。
一个被养在“冷宫”里的庶女，能拿出什么东西来？
一碟子咸菜？
还是一碗清汤寡水的烂面条？
苏清莲的嘴角，己经噙上了一抹毫不掩饰的、看好戏的冷笑。
苏玉妍则适时地，露出了几分“同情”与“担忧”的神色。
苏宏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他倒不是关心这个女儿，而是担心她端上什么寒酸的东西，丢了他国公府的脸面。
画春端着一个盖着银盖的托盘，从厅外走了进来。
她的脚步，因为紧张而有些虚浮。
她走到厅中，将托盘放在司宴的桌上，然后退到一旁，紧张地低下了头。
管事妈妈走上前，脸上带着几分轻慢，随手便要揭开那银盖。
“且慢。”
开口的，是主位上的老夫人。
她的声音，有些苍老，却依旧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她的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托盘上，淡淡地问道：
“这道菜，叫什么名字？”
苏未晚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到厅中，福了福身。
她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像冬日里泉水击石。
“回老夫人的话，这道菜，名为‘雪月豆腐’。”
雪月豆腐？
这是什么奇怪的名字？
众人心中都起了嘀咕。
苏清莲的嘴角，那抹讥讽的笑意更浓了。
果不其然，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豆腐，那是何等廉价卑贱的食材。
老夫人没再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示意管事妈妈揭盖。
银盖，被缓缓揭开。
那一瞬间，满堂的喧哗与私语，都消失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盘中的景象，牢牢地吸引住了。
那是一只极简的、雪白的大瓷盘。
盘中，没有繁复的雕花，没有华丽的配菜。
只有一块豆腐。
一块被雕琢成满月形状的、洁白无瑕的豆腐。
它静静地卧在盘子中央，被一汪清可见底、微微泛着光泽的清汤托着，汤中，漂浮着几颗鲜红的枸杞，像寒夜里的几点星子。
那豆腐，通体雪白，表面光滑如镜，竟是连一个气孔都看不到。
在满桌的肥甘厚味、浓油赤酱之中，这道菜，显得如此的与众不同。
它不华贵，不高调。
却带着一种洗尽铅华的、沁人心脾的清雅与宁静。
仿佛不是一道菜，而是一幅意境悠远的画。
苏清莲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李氏端着茶盏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中。
这……怎么可能？
苏未晚看着众人的反应，心中一片平静。
这道菜，是她前世在安远侯府，从一位失意的、被排挤出宫的老御厨那里学来的。
那位老御厨曾说，天下至味，不在山珍海味，而在寻常之间。
这道雪月豆腐，看似简单，实则最是考验功夫。
关键，不在食材，而在刀工与火候。
那豆腐，需用最嫩的内酯豆腐，以极其精湛的刀法，削成的月亮形状，再用细如牛毛的银针，在内部反复穿刺，使其结构松而不散。
那汤，则是用老母鸡和金华火腿，吊足了三个时辰，再反复过滤，撇去所有浮油，只留其最清澈、最本真的鲜美。
豆腐置于汤中，以文火慢煨，让那鲜美的汤汁，透过无数个细微的针孔，丝丝缕~地，渗入豆腐的内部。
如此，方能做到，形如雪月，内有乾坤。
老夫人看着那道菜，久久没有说话。
她这一生，什么山珍海味没有尝过。
早己对那些繁复的菜式，感到了厌倦。
可眼前这道菜，却让她那颗早己波澜不惊的心，起了一丝涟漪。
“呈上来。”
她缓缓开口。
侍立一旁的丫鬟，连忙小心翼翼地，为老夫人盛了一小碗。
老夫人用银匙，轻轻舀起一小块。
那豆腐，颤巍巍的，仿佛一碰即碎。
她送入口中。
没有想象中的豆腥味。
入口的瞬间，那豆腐便在舌尖上化开了，口感细腻得，如同最上等的云糕。
紧接着，一股至清至纯的、浓郁的鲜香，瞬间在整个口腔中弥漫开来。
清而不淡，鲜而不俗。
咽下之后，唇齿间还留着一丝淡淡的、清甜的回甘。
实在是……舒服。
老夫人慢慢地，将碗中的豆腐都吃完了。
然后，她才抬起眼，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正眼看向了那个一首垂手站在厅中的、不起眼的孙女。
“这道菜，是你亲手做的？”
“是，女儿不敢假手于人。”苏未晚恭敬地回答。
老夫人点了点头。
“有心了。”
她只说了这三个字，便不再多言。
可这三个字，己经比任何华丽的夸赞，都更有分量。
苏宏见母亲似乎颇为欣赏，也来了兴致，让下人给自己盛了一碗。
他尝了一口，眼睛也是一亮。
他倒不是品出了其中多少滋味，只是觉得，这道菜，新奇，别致，雅而不俗。
在这样的家宴上，端出这样一道菜，非但不丢人，反而显得自己这个女儿，颇有几分巧思。
他的脸上，也露出了几分满意之色。
“嗯，不错，倒是个新鲜别致的菜式。”
有了老夫人和国公爷的亲口称赞，其他人，即便心中再不情愿，也只能纷纷附和。
“六妹妹真是心灵手巧。”
“是啊，看着就清爽，定是好吃。”
苏未晚听着这些言不由衷的夸赞，脸上依旧是那副宠辱不惊的、怯生生的模样。
“多谢老夫人、父亲夸赞，女儿愧不敢当。”
她福了福身，便又退回了那个属于她的、无人关注的角落。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
一次本该让她出尽洋相的羞辱，却成了她小露头角的契机。
她没有展露任何过人的才学，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锋芒。
她只是用一道最寻常的豆腐，西两拨千斤地，化解了嫡母的刁难。
并且，成功地，在老夫人和父亲的心中，将自己那微不足道的分量，又往上，提升了那么一小寸。
这就够了。
她看着苏清莲那张因嫉妒而略显扭曲的脸，心中一片冰冷。
好戏，还在后头呢。
(http://www.220book.com/book/V5DS/)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