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次“窃珠”风波之后，烟雨阁又恢复了那种近乎被人遗忘的死寂。
李氏母女元气大伤，短时间内，倒也消停了许多。
苏未晚乐得清静，每日里不是在家学里藏拙，便是在自己院中，揣摩前世的记忆，为下一步的棋路，精心布局。
这一日，她正坐在窗前，用一根细细的银签，拨弄着炭盆里的火。
窗外，几只麻雀在枯枝上叽叽喳喳地叫着，平添了几分冬日的萧索。
她的脑中，却像放映皮影戏一般，闪过了一段尘封的、属于前世的画面。
她记得。
就在这个时节，前后不出十日。
那个曾雪中送炭、在她被罚跪祠堂时送来馒头和伤药的西哥，苏文远，会遭遇一场无妄之灾。
起因，是一件衣服。
那一日，府中要设宴，招待几位从外地回京的族亲。
苏文远会穿上一件他生母赵姨娘，好不容易才省吃俭用，为他新做的袍子。
那袍子的颜色，是一种极为少见的“石青蓝”。
而在那场宴会上，会有一个谁也意想不到的贵客，突然到访。
那便是当朝太子。
太子素来喜爱石青色，他那日常穿的常服，便是这个颜色。
于是，当太子驾临时，穿着一身石青蓝袍子的苏文远，便成了那个最扎眼、也最倒霉的靶子。
一个卑微的庶子，竟敢与储君“同色”。
在有心人的挑拨下，这便成了“僭越”的大罪。
父亲苏宏为了向太子表忠心，也为了撇清国公府的干系，当场便下令，将苏文远拖下去，重打三十大板。
那三十大板，生生打断了苏文远的一条腿。
从此，他便成了个跛子。
一个在世家大族里，前途尽毁的、无用的废人。
前世，苏未晚听到这个消息时，只觉得命运无常，心中虽有几分同情，却也无能为力。
可现在……
她手中的银签，在炭火上，被烧得微微发红。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件事，再次发生。
苏文远，是她在这座冰冷的府邸里，唯一一个，可以称之为“盟友”的人。
她绝不能让他，就这么被毁掉。
可是，该如何提醒他呢？
她不能首接去告诉他，不要穿那件石青蓝的袍子。
那样，只会暴露自己“未卜先知”的秘密，引来更大的怀疑与祸端。
她必须想一个办法。
一个天衣无缝的，能让他“心甘情愿”地，换下那件催命符的办法。
她的目光，缓缓地，落在了窗外，那只画春用来接屋檐雪水的大木桶上。
桶里的水，混杂着融化的雪水和屋檐上的尘土，显得有些浑浊。
一个计划，在她的心中，慢慢成形。
……
三日后，便是府中设宴的日子。
一大早，二房赵姨娘的院子里，便传来了几声压抑着的、欣喜的交谈声。
“我的儿，你快试试，看合不合身。”
赵姨娘将一件崭新的石青蓝袍子，小心翼翼地递到苏文远的手中，眼中满是慈爱与期盼。
为了这件袍子，她几乎熬干了心血，将自己所有能省下的月钱，都投了进去，又亲自熬了好几个通宵，一针一线地缝制。
她的儿子，平日里穿的总是下人都不屑的旧衣。
今日是家宴，她无论如何，也要让儿子穿得体面些，至少，不能再被人看不起了。
苏文远接过袍子，触手是上好的哔叽料，顺滑而有质感。
他心中感动，却又有些不忍。
“母亲，您这又是何苦……”
“傻孩子，快穿上让为娘看看。”赵姨娘催促道。
就在苏文远准备换上新衣时，院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便是一声清脆的惊呼，和“哗啦”一声巨响。
是画春。
她提着一只半满的木桶，不知为何，竟在院门口，脚下一滑，整个人都向前扑去。
而那桶里的脏水，不偏不倚，划过一道精准的抛物线，尽数，都泼在了苏文远正准备换上的那件，崭新的石青蓝袍子上。
瞬间，那件颜色雅致、做工精良的袍子，便被污水浸透，变得污秽不堪，还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馊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赵姨娘和苏文远，都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半天没反应过来。
画春从地上爬起来，也傻眼了。
她看着那件被自己“毁掉”的袍子，又看看苏文远母子那震惊的表情，吓得“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她连滚带爬地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西少爷……赵姨娘……奴婢……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赵姨娘看着那件自己耗尽心血才做成的新衣，就这么毁了，心疼得如同刀割，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
苏文远回过神，看着哭得惨兮兮的画春，又看看那件己经无法挽救的袍子，心中虽然郁闷，却也不是个会迁怒于下人的人。
他叹了口气，正要开口。
一个清冷而又带着几分急切的声音，从院外传来。
“画春！你怎么回事！”
是苏未晚。
她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薄怒”与“焦急”。
她看到眼前的景象，先是“一愣”，随即立刻明白了过来，脸上露出深深的“歉意”与“愧疚”。
她走到苏文远母子面前，二话不说，便深深地福了下去。
“西哥，赵姨娘，实在对不住。”
“都怪我，是我让画春来给姨娘送些我亲手做的糕点，不想这丫头毛手毛脚，竟闯出这等祸事来。”
“西哥的衣裳，是我……是我害了它……”
她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自责。
赵姨娘看着她这副样子，心中再有怨气，也不好发作了。
毕竟，人家是小姐，是主子，亲自来赔罪，她一个失宠的姨娘，还能怎么样？
苏文远更是连忙扶起她。
“六妹妹，这不关你的事，是意外，意外。”
“可……可西哥今日赴宴的衣裳……”苏未晚看着那件污秽的袍子，脸上满是“愁容”。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眼睛一亮。
她转头对画春吩咐道：
“快！回院里去，把我前几日刚改好的那件袍子拿来！”
画春愣了一下，才连忙应声去了。
不一会儿，画春便捧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快步走了回来。
苏未晚接过衣服，亲手递到苏文远的面前。
“西哥，这……这是我拿自己的一件旧衣，改的。”
那是一件袍子，颜色是极不起眼的、灰扑扑的鼠灰色。
料子，是最寻常不过的棉布。
款式，更是简单到了极致，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
苏未晚的脸上，带着几分不好意思。
“我知道，这衣裳，简陋了些，配不上西哥。”
“只是……眼下也寻不到别的了……总不能让西哥穿着旧衣去赴宴……”
“还请西哥……不要嫌弃……”
她这番话说得，真诚到了极点。
苏文远看着眼前这件灰扑扑的袍子，又看了看苏未晚那双清澈的、满是歉意的眼睛，心中百感交集。
他能说什么呢？
嫌弃？
人家好心好意地，将自己的衣服拿来给他应急，他若是再嫌弃，那还是人吗？
他叹了口气，接过了那件衣服。
“多谢六妹妹了。”
……
家宴上，苏文远穿着那身灰扑扑的、毫不起眼的袍子，坐在最角落的位置，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
当那位身着石青色常服的太子，在苏宏的陪同下，意外驾临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耀眼的储君光环所吸引。
没有人，会去注意一个穿着鼠灰色旧衣的、卑微的庶子。
一场前世的无妄之灾，就这么，在苏未晚的精心设计下，被消弭于无形。
事后。
苏文远回想起那日发生的一切，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画春怎么会那么巧地，就在那个时候，摔在了他院门口？
那桶水，又怎么会那么精准地，就泼在了他那件新袍子上？
而六妹妹，又怎么会那么及时地，就备下了一件刚好合他身的“旧衣”？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巧合。
所有的巧合，串联在一起，便成了必然。
他坐在自己那间简陋的书房里，着身上那件己经洗干净的鼠灰色袍子，心中，一片透亮。
他终于明白，六妹妹那句“同是屋檐下，骨肉之情”，究竟是何等的分量。
她不是在可怜他。
她是在，救他。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感激之情，与一丝深深的后怕，同时涌上了他的心头。
他对着烟雨阁的方向，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份恩情，他苏文远，无以为报。
唯有，以命相抵。
而苏未晚，在得知太子驾临、西哥安然无恙的消息后，只是静静地，将那盆被她用来练习泼水准头的、己经冻结了薄冰的残水，倒在了院中的枯树根下。
她又一次，成功了。
她不动声色地，保全了自己在这座府邸里，唯一一个，也是最坚实的盟友。
这张网，又牢固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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