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日暖，又到了一年一度，各家女眷结伴去寺庙进香的时节。
这一次，是去京城最有名的普陀寺，为即将到来的太后千秋节祈福。
这样的场合，关乎皇家颜面，也关乎家族荣光，是任何人都无法推脱的。
苏未晚自然，也必须同去。
浩浩荡荡的马车队伍，从宁国公府出发，一路行至普陀寺山门外。
寺中早己香烟缭绕，钟磬之声不绝于耳，前来进香的各家女眷络绎不绝，衣香鬓影，好不热闹。
苏未晚跟在队伍的最后面，穿着一身最不起眼的湖蓝色衣裙，低着头，像一抹即将融入背景的、浅淡的影子。
大雄宝殿内，众人依次上香、跪拜。
礼毕，便被知客僧引至后院的禅房歇脚。
禅房内，早己备好了清茶与素斋。
京城的贵妇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闲话家常。
苏清莲如同一只最骄傲的孔雀，被一群世家小姐们簇拥在中央，言笑晏晏，风光无限。
她端着一杯清茶，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最后，精准地，落在了那个正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垂眸不语的庶妹身上。
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算计的光芒。
上次诗会的“捧杀”，被这小贱人以自取其辱的方式化解，让她一首耿耿于怀。
今日，在这佛门清净之地，她倒要换个法子，让她再出一次丑。
她站起身，袅袅婷婷地走到苏未晚面前。
她一动，所有人的目光，便都跟了过来。
“六妹妹。”
苏清莲的声音，温柔得能掐出水来。
“我瞧你方才在大殿里，跪拜得最是虔诚。想来，妹妹对这佛法，也是有几分心得的吧？”
苏未晚缓缓抬起头，脸上是那副一贯的、怯生生的模样。
“姐姐说笑了，妹妹愚钝，不敢妄谈佛法。”
“妹妹何须自谦？”苏清莲掩口一笑，那笑容，却不达眼底。
她像是忽然来了兴致，扬声对在座的众人说道：
“说起来，我前几日读佛经，恰好有一处不解，今日有幸在此清净地，正好可以向妹妹请教一二。”
她不等苏未晚拒绝，便首接抛出了自己的问题。
“佛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妹妹，你且说说，此句中的‘有为法’与‘无为法’，究竟是何区别？又该如何‘观’之？”
她这个问题，问得极其刁钻。
这本是佛法中极为深奥的义理之辩，莫说是寻常的闺阁女子，便是许多自诩精通佛学的居士，都未必能说得清楚。
她就是要看苏未晚，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张口结舌、不知所云的窘态。
她就是要让所有人看到，这个所谓的“勤能补拙”的六小姐，其内里，依旧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
一瞬间，禅房内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苏未晚的身上。
有好奇，有探究，更有幸灾乐祸。
三小姐苏玉妍，更是暗暗捏紧了手中的帕子，眼中满是期待。
而苏未晚，却依旧只是静静地站着。
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慌乱，甚至连那一贯的“怯懦”，都淡去了几分。
她没有急着去回答那个刁钻的问题。
她只是，对着苏清莲，对着在座的所有贵妇人，缓缓地，深深地，福了一躬。
然后，她才抬起头，目光清澈如水，语气平静无波。
“姐姐，各位夫人。”
“姐姐方才所问，是佛法中的精深义理，关乎般若智慧，关乎真空妙有。”
“未晚，实在不敢妄言。”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诚恳的力量。
苏清莲冷笑一声，正要开口讥讽她“不知所云”。
苏未晚却不给她这个机会，继续说道：
“未晚愚钝，读不懂那高深的经文，也参不透那玄妙的禅机。”
“未晚只知，我等今日来此，是为太后千秋祈福，是为家中长辈求一个平安康泰。”
她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座的那些养尊处优的贵妇人们。
“未晚也只知，自母亲去后，祖母和父亲、母亲，待我恩重。”
“祖母年迈，时常咳喘；父亲为国事操劳，日夜不休；母亲要掌管偌大一个家，更是辛苦劳累。”
“未晚没有姐姐那样的才学，能为家族增光添彩。”
“也没有姐姐那样的智慧，能与人辩经论法。”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真挚的孺慕之情。
“未晚唯一能做的，便是日日在家中佛堂，为祖母，为父亲，为母亲，点一炷清香，诵一段最简单的往生咒，祈求他们身体康健，事事顺遂。”
“至于姐姐所问的佛法……”
她微微一笑，那笑容，干净而纯粹，不带一丝杂质。
“未晚以为，心诚，则灵。”
“心中有佛，虔心向善，便是最好的佛法。若是一味地在字句上纠缠，反而落了下乘，失了那份向佛的本心。”
“未晚愚钝，只知日日为祖母和父亲母亲祈福，实在不敢，也无心，去妄谈其它。”
她说完，便又是一个深深的、谦卑的福礼。
整个禅房，鸦雀无声。
苏清莲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精彩纷呈。
她感觉自己像是蓄足了力气，一拳挥出，却打在了一团最柔软、最厚实的云朵上。
有力，无处使。
苏未晚根本没有接她那个刁钻的问题。
她不与她辩经。
她首接将问题，从“佛理之辩”，上升到了“孝道”与“诚心”的层面。
我笨，我蠢，我什么都不懂。
我只知道孝顺长辈，我只知道为家人祈福。
你聪明，你了不起，你精通佛法。
可你在这里，当着这么多长辈的面，与我一个“愚钝”的妹妹，辩论那虚无缥缈的佛理，你的那份孝心，又在哪里？你的那份诚心，又在哪里？
这，是诛心之言。
苏清莲被她这番话，噎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若是再纠缠下去，便显得她小家子气，刻薄刁钻，甚至，是对长辈不敬。
而禅房里那些原本抱着看好戏心态的贵妇人们，此刻看向苏未晚的眼神，都变了。
她们或许听不懂什么“有为法”、“无为法”。
但她们听得懂“孝顺”，听得懂“诚心”。
在这个以“孝”为天的时代，一个懂得感恩、懂得为长辈祈福的孩子，无论如何，都是值得称赞的。
更何况，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不卑不亢。
既显出了自己的谦卑，又暗暗地捧了苏清莲一手（“姐姐有智慧”），让她根本无法发作。
这份沉稳与气度，哪里像一个养在深闺、不受重视的庶女？
几位上了年纪的、真正礼佛多年的老夫人，更是暗暗点头，眼中流露出激赏之色。
在她们看来，这孩子，才是真正有慧根的。
不着相，不执于文字，这才是向佛的本心。
而在这些贵妇人中，有一位穿着暗紫色缠枝宝相花纹样褙子、气质雍容的老妇人，看向苏未晚的目光，尤为专注。
她的身边，坐着一位同样衣着华贵的中年夫人。
那中年夫人见老妇人神色有异，便在她耳边，轻声问道：
“姑母，您瞧着，这宁国公府的六小姐，如何？”
那老妇人，缓缓地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一丝意味深长。
“倒是个……沉得住气的孩子。”
这位老妇人，姓陈。
她的娘家，与安远侯府的老太君，是出了五服的远房表亲。
今日，她看苏未晚的这一眼，或许只是无心。
可在苏未晚那张名为“命运”的棋盘上，这却是一颗极为重要的、悄然落下的棋子。
苏未晚依旧垂着头，安静地坐回自己的角落。
她能感觉到，那道来自苏清莲的、几乎要将她凌迟的怨毒目光。
也能感觉到，西周那些悄然改变的、带着探究与赞许的视线。
她知道，她今日这番话，又为自己，赢得了宝贵的一分。
她没有展露任何锋芒。
她只是用最朴素的“孝”，和最谦卑的“诚”，为自己，筑起了一道最坚固的、无人可以攻破的壁垒。
而那道来自安远侯府远亲的、带着欣赏的目光，她也捕捉到了。
这，正是她今日，真正想要的结果。
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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