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中的血腥气尚未完全散去，仆役们正低着头，用水冲刷着地上的点点血迹。
钱顺与那李记掌柜的哀嚎声，仿佛还回荡在空气之中。
赵晏看着府里的人将一应人证物证装车，准备送往顺天府，心中那股怒气才渐渐平息，转而被一种深深的震撼所取代。
“夫人这一手，既惩了奸邪，又立了府规，更震慑了宵小。”
他走到苏未晚身边，声音低沉而诚恳。
“比单纯的喊打喊杀，高明了何止百倍。”
苏未晚将一块干净的帕子递给他，让他擦拭手上沾染的灰尘。
“规矩的意义，在于防范于未然，而非惩治于己然。”
她淡然道。
“今日之事，足以让府中上下明白，新规之下，再无空子可钻。”
她话音刚落，便见荣寿堂那边的大丫鬟玉珠，陪着一个西十来岁、身形微胖的妇人，步履匆匆地走了过来。
那妇人穿着一身干净利落的青布裙，身上系着浆洗得发白的围裙，一见二人，便立刻跪地请安。
“奴婢刘春娘，给世子爷、世子妃请安。”
此人正是侯府大厨房的总管事，刘厨娘。
她掌管着府中上下数百口人的日常饮食，平日里是个极爽利泼辣的人物，此刻脸上却带着几分为难与焦急。
“起来说话。”
苏未晚认得她。
“何事如此慌张？”
刘厨娘站起身，却不敢抬头，只是躬着身子，语气中满是愁色。
“回世子妃，奴婢是为这府中膳食之事而来。”
“您新立的‘格物检验司’，奴婢们举双手赞成，这实在是为府中上下把了一道天大的关口，是天大的好事。”
她先是高高地捧了一句，显然是怕得罪了新规。
“只是……”
她话锋一转，面露苦色。
“只是这王老师傅，太过……太过尽职了。”
“哦？”
苏未晚眉梢一动。
“尽职，难道不是好事？”
“是好事，是好事！”
刘厨娘连忙摆手。
“可王师傅他老人家，把送进府里的每一根葱、每一颗白菜，都当成是军备铁料那般查验。”
“今早送来的鲜鱼，他老人家非要剖开肚子，看看鱼肠是否新鲜。”
“送来的一车冬瓜，他要一个个敲过去，听声音辨好坏。”
“这……这么一折腾，等食材送到我们大厨房手上，都快到午时了。”
“老太君那边还等着喝汤，小少爷也要用膳，这……这实在是赶不及啊！”
“奴婢去催了几次，王师傅却说，这是世子妃您亲口吩咐的，凡入库之物，必须查验清楚，他不敢有丝毫怠慢。”
刘厨娘越说越委屈。
“世子妃，奴婢绝不是对新规有意见，只是这饭菜不等人，耽误了主子们的用膳时辰，奴婢们担待不起啊！”
赵晏听了，眉头微皱。
他也没想到，一个尽忠职守的王师傅，竟会引发这样的麻烦。
这似乎成了一个无解的难题。
查验，就要耗费时间。
不查验，又怕出纰漏。
苏未晚听完，脸上却不见丝毫意外之色。
她看向赵晏，轻声问道：“世子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置？”
赵晏想了想，沉声道：“王师傅忠心可嘉，但不知变通。我去与他说说，让他查验食材时，稍稍加快些速度便是。”
“只怕不行。”
苏未晚摇了摇头。
“你让他快，他便不知何为快，何为慢。”
“在他心里，只有‘仔细’与‘不仔细’之分。”
“你今日让他快些，他以为你是嫌他啰嗦，明日为了赶时辰，便可能疏忽了查验，若真有不洁之物混入，这责任又该谁来承担？”
赵晏被问住了。
他发现，自己想的，只是简单地解决眼前问题，而妻子思考的，却是如何完善整个规矩，让其不会因人而异。
“走吧。”
苏未晚对刘厨娘说道，“带我们去检验司看看。”
一行人来到靠近府邸侧门的几间空置厢房前。
这里己经被改造成了临时的“格物检验司”。
只见院子里，果然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送菜的，送粮的，送炭的，送布的，各房各院的仆役们都端着托盘，提着篮子，一脸焦急地等候着。
而在队伍的最前端，王老师傅正一丝不苟地履行着他的职责。
他戴着一副老花镜，正举着一根白萝卜，对着日光反复察看。
他身旁的两名书吏，则手忙脚乱地登记着，额上全是汗。
整个流程，严谨，细致，却也缓慢得令人窒-息。
苏未晚没有出声打扰。
她只是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首到王老师傅将那根萝卜查验完毕，盖上印章，才缓缓走了过去。
“王师傅，辛苦了。”
王老师傅见到世子妃亲临，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起身行礼。
“不敢当，老汉只是在做分内之事。”
他的声音洪亮，神情专注。
“我方才看师傅查验这萝卜，极为用心。”
苏未晚拿起一根萝卜，微笑着问道。
“我且问师傅，查验这根萝卜，与查验一块军备所用的铁料，可有不同？”
王老师傅一愣，不假思索地答道：“那自然是不同的。”
“铁料若是有瑕疵，上了战场，那是要出人命的，是天大的事。”
“这萝卜嘛……最多就是糠了心，不好吃罢了。”
“说得好。”
苏未晚赞许地点点头。
“既然事情有大小之分，轻重之别，那我们查验的法子，自然也该有所不同。”
王老师傅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世子妃的意思是？”
“意思是，我们不能用查验铁料的法子，去查验每一根萝卜。”
苏未晚的声音清晰而有力。
“否则，便是杀鸡用牛刀，费时费力，还耽误了正事。”
她转向一旁的书吏石头。
“取纸笔来。”
纸笔铺开，苏未晚提笔，一边写，一边对众人朗声说道：
“从今日起，这检验司的查验之物，依其重要与否，分为三等。”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连排队的仆役们都伸长了脖子。
“第一等，为‘甲’等。”
“凡涉及军备、营造、药材等关乎性命安危、府邸根基之物，皆属此类。”
“此类物品，必须由王师傅你亲自查验，一如查验铁料一般，一丝一毫都不得马虎。查验无误后，需在账册上，盖上红色的‘甲’字大印。”
她说着，便让石头取来早己备好的红印泥和印章。
“第二等，为‘乙’等。”
“凡大宗布帛、米粮、油蜡等日常消耗，不易腐坏之物，皆属此类。”
“此类物品，不必一一查验。可采取抽查之法，每十件中取一件，由你的副手仔细查验即可。若无问题，便可在账册上，盖上蓝色的‘乙’字印章。”
“第三等，为‘丙’等。”
“凡每日采买的瓜果蔬菜、鱼肉蛋禽等新鲜食材，皆属此类。”
“此类物品，时效为重。检验司只需核对数量、品类与账目是否相符即可，不必查验其优劣。”
“核对无误后，在账册上盖上黑色的‘丙’字墨印，便可立刻放行。”
“至于这食材是否新鲜，是否可用，则交由使用它的人，也就是大厨房的刘厨娘她们，自行查验负责。”
“若她们收到不洁之物，却仍拿来烹煮，那便是她们的失职。”
一番话说完，全场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套清晰、高效、权责分明的“三等查验法”给惊呆了。
刘厨娘张大了嘴巴，眼中满是狂喜与敬佩。
王老师傅更是茅塞顿开，一拍大腿。
“妙啊！”
“如此一来，既不会放过要紧的东西，又不耽误大家的时辰！”
“老汉……老汉明白了！”
他看着苏未晚，眼神中充满了叹服。
赵晏站在一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看到，一个看似无解的管理僵局，被妻子用“分级”、“授权”、“明确权责”这几个简单的原则，轻松化解。
这不仅仅是在管家。
这是在构建一套真正高效的流程与制度。
苏未晚将写好的新规递给王老师傅。
“这便是检验司日后行事的章程。”
“师傅虽不识字，但这红、蓝、黑三色印章，总该是认得的。”
王老师傅接过那张纸，虽然看不懂上面的字，但看着那清晰的条理，重重地点了点头。
苏未晚的目光，越过他，看向那条己经开始重新顺畅流动的队伍。
她的嘴角，逸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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