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加了料的乌鸡汤，到底还是起了作用。
又将养了七八日，苏未晚身上那点高烧留下的虚软终于退了个干净。
她的脸色不再是吓人的蜡黄，透出了一点久病初愈的苍白，走起路来，也无需画春时刻搀扶了。
烟雨阁的院门，再次被推开。
但她没有走远。
她只是抱着一本半旧的诗集，寻了花园里最偏僻、最无人问津的一处角落。
那是一个荒废了的小小的揽月亭，亭子的朱漆早己剥落，露出底下灰败的木色，西周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只有一条被下人们踩出来的小径，通向后角的洗衣房和柴房。
这里是府中贵人们绝不会踏足的地方。
也因此，成了下人们交换消息、短暂喘息的所在。
苏未晚拣了一处还算干净的石凳坐下，将书卷摊在膝上，目光低垂，仿佛正专心致志地看着书页上的墨字。
画春站在她身后，手里拿着一件薄薄的披风，有些担忧地看着西周。
“小姐，这里风大，又荒凉，咱们还是回院子里去吧。”
“无妨，”苏未晚的声音很轻，“屋里闷得慌，我想出来透透气。”
她的视线，看似落在书上，余光却将整个角落尽收眼底。
两个提着木桶的洗衣婆子，一边捶打着衣物，一边压低了声音交谈。
“听说了吗？主院的张妈妈，昨日又得了太太赏的一对赤金镯子。”
“可不是嘛，谁不知道张妈妈是太太的心尖子，咱们府里后院的事，哪件不得经过她的眼？”
“嘘……小声点！那位可是太太的‘掌事妈妈’，管着咱们所有人的月钱和差事呢。”
苏未晚的指尖，在书页上轻轻划过。
张妈妈。
这个名字，她自然是刻骨铭心。
前世，正是这个张妈妈，亲自带着人，将她从安远侯府的偏院里拖出来，押进了那座幽冷的地牢。
她是嫡母李氏最忠心的一条狗，也是李氏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她的目光移向另一边，两个负责洒扫的小丫头正凑在一起，羡慕地看着远处回廊上走过的一个身影。
“快看，是清莲小姐新得的蜀锦长裙，那料子，在日光下都泛着光呢！”
“太太可真是疼大小姐，听说这匹料子，是宫里才赏下来的贡品，整个京城都没几匹。”
苏未晚的眼神，冷了一瞬。
苏清莲。
她当然记得那件裙子。
前世的赏花宴上，苏清莲便是穿着这件裙子，艳压群芳，而自己，则穿着一件不合身的旧衣，像个丑小鸭一样，躲在角落里，接受着所有人同情又鄙夷的目光。
她收回视线，继续扮演着那个沉浸在书本里的、与世无争的庶女。
日复一日。
她走出烟雨阁，却又从未真正走进过这座府邸的繁华中心。
她像一个游魂，一个影子，默默地流连在那些最不起眼的角落。
她听着、看着，用前世那份惨痛的记忆，去对照今生的人与事，像一个最冷静的猎人，在重新熟悉自己的猎场。
她慢慢地，在脑中绘制出了一张无形的、巨大的人事网络图。
这张网的中心，是嫡母李氏。
她是一只盘踞在蛛网中央的蜘蛛，靠着几根最粗壮的丝线，牢牢掌控着整个宁国公府的后宅。
第一根线，是“掌事妈妈”张妈妈，负责内院人事调动、规矩责罚，是李氏最锋利的爪牙。
第二根线，是厨房的管事王妈妈，掌管着府中上下的口腹，谁的饭菜里多一块肉，谁的汤药里少一味珍品，全在她的一念之间。
第三根线，是库房的刘妈妈，掌管着府里的布匹、炭火、药材等一切用度，是李氏最坚实的钱袋子。
这三个人，便是李氏权力的基石。
而围绕着她们，又衍生出无数细小的、盘根错节的丝线，连接着府里每一个管事、婆子、丫鬟。
苏未晚静静地看着这张网，心中没有半分惧意。
前世，她只看到了这张网的牢不可破，被它死死缠住，动弹不得。
而现在，她要做的，是找到这张网上最脆弱的那一根丝线，然后，用最精准的力道，将它扯断。
机会，总是在不经意间出现的。
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
苏未晚照旧坐在揽月亭里，用一把油纸伞，隔绝了那细密的雨丝。
两个负责采买的婆子，提着菜篮，从角门匆匆进来，躲在亭子的另一角避雨。
她们以为这荒僻之地无人，说话的声音便没有刻意压制。
“真是倒霉，又碰到那家的催债鬼了，堵在后门口不让走。”
“又是为了张妈妈家的那个活宝？”
“可不是嘛！听说张家的二狗，前儿夜里在城南的‘永利坊’，一夜就输了一百两银子！那可是咱们一辈子都挣不来的钱啊！”
“我的天！一百两！张妈妈平日里在太太面前是体面，可哪来这么多现钱？怪不得我前日瞧见她偷偷当了太太赏的那对金镯子，原来是去填这个无底洞了！”
“嘘……这话可不敢乱说！要是被张妈妈听见了，咱们俩都得被撵出府去！”
两个婆子互相使了个眼色，见雨小了些，便立刻噤声，匆匆离去。
雨声，淅淅沥沥。
苏未晚依旧维持着看书的姿势，连眼睫毛都没有动一下。
但她摊在书页上的那只手，却在袖中，缓缓地攥紧了。
张妈妈。
嗜赌如命的儿子。
永利坊。
一百两。
这几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脑中所有的迷雾。
前世，她只知道张妈妈对李氏忠心耿耿，却从未想过，这样一个人，背后竟会有如此致命的软肋。
是了，她怎么会想到呢？
前世的她，活在自己的悲春伤秋里，活在对苏清莲的嫉妒与不甘里，她的眼睛，只看得到那些光鲜亮丽的、她得不到的东西。
她从未低头，去看一看那些被她视作“奴才”的人，她们的挣扎，她们的欲望，她们的……弱点。
一个忠仆，之所以忠诚，是因为主子给的，比背叛的价码更高。
可当她有一个能输掉一百两银子的儿子时，这份忠诚的价码，又该是多少呢？
苏未晚缓缓地合上了书。
她站起身，雨丝打湿了她的裙角，带来一阵凉意，却让她的头脑愈发清醒。
她找到了。
找到了那根最脆弱的丝线。
张妈妈，就是她在这张天罗地网中，选定的第一个突破口。
她将这个秘密，像一颗最珍贵的种子，小心翼翼地埋进了心底的最深处。
现在，还不是它发芽的时候。
她需要等待，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等待一阵恰到好处的风。
她转身，走回烟雨阁。
画春连忙为她撑开伞，担忧地看着她湿了的鞋袜。
“小姐，您看，都湿了，回头又要着凉了。”
苏未晚看着画春那张单纯而忠诚的脸，心中第一次有了一个清晰而大胆的构想。
仆役。
这座府邸里，最底层、最庞大、也最容易被忽视的群体。
他们是主子们的眼睛和耳朵，他们的嘴，可以散播最恶毒的谣言，也可以传递最有利的消息。
他们的手，可以端上最精致的茶点，也可以在汤药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加上一味相克的药材。
控制了他们，就等于在这座冰冷的府邸里，拥有了无数双眼睛和无数只手。
前世，李氏便是靠着这套“仆役网络”，将整个后宅玩弄于股掌之间。
那么今生，她苏未晚，为什么不能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网络？
一个，足以将李氏那张大网，撕得粉碎的网络。
她看着窗外连绵的雨幕，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重生以来，真正意义上的笑容。
那笑容，没有温度，却带着一种即将开始狩猎的、冰冷的兴奋。
她会继续扮演好那个胆小、自闭、沉浸在丧母之痛中无法自拔的六小姐。
首到，她为自己，编织出第一张，可以捕食的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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