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周文的鬓角流到下巴，在青石板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圆点。他贴着法租界公董局的外墙移动，每走三步就停下来听周围的动静。三个月前青云路阵地的血腥味似乎还黏在他的鼻腔里，而现在他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的铁锈味——那是他左臂伤口渗出的血，在潮湿的空气里氧化后的气味。
"周文，男，二十二岁，复旦学生，涉嫌谋杀日本侨民..."街角新贴的布告被雨水浸透，但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周文盯着布告上那个模糊的照片，那是他参加学校话剧演出时的剧照。现代特种兵的首觉让他迅速估算出通缉令的张贴密度——每条主干道至少三张，租界出入口肯定有巡捕盘查。
一阵皮鞋踩水的声音从巷口传来。周文立刻闪进一家当铺的雨檐下，右手摸向腰间——那里别着陈正伦留给他的驳壳枪，枪柄被体温焐得发热。两个日本海军陆战队员晃着手电筒经过，刺眼的光束扫过当铺门前的貔貅雕像，在潮湿的砖墙上投下狰狞的影子。
"支那猪跑不远的，"矮个日军用日语嘟囔，"领事馆要求三天内..."
声音渐渐远去。周文呼出的白气在雨中迅速消散。三天前那个傍晚又浮现在眼前：他路过虹口菜场时，看见三个日本浪人正用木棍殴打一个卖豆腐的老汉，地上散落着打翻的豆腐，像一片片被践踏的雪。老汉的女儿——最多十五岁——被按在摊位上，和服下摆己经被撕开...
周文握枪的手开始发抖。当时他脑子里闪过现代特种部队的条令：非任务状态下禁止介入地方冲突。但身体却先动了，等回过神来，三个浪人己经倒在血泊中，老汉的女儿蜷缩在豆腐摊下，而他的枪管还在冒烟。
"周文！"
压低的呼唤声从身后传来。周文猛地转身，枪口对准了黑暗中的人影。
"是我！"陈怡从雨帘中走出，蓝布学生装外罩着油布雨披，发梢滴着水。她苍白的脸上有一道新鲜的擦伤，右手的油纸伞骨断了两根，伞面歪斜地耷拉着。
周文没有放下枪："有人跟踪？"
"甩掉了。"陈怡抓住他持枪的手腕，触感冰凉，"警察厅的人去过复旦，你宿舍被翻了个底朝天。"她从怀里掏出一本湿漉漉的证件，"幸好我前天帮你把《步兵操典》笔记拿走了。"
周文喉咙发紧。那根本不是普通笔记，是他凭借现代军事记忆写下的特种作战纲要，包括城市巷战要诀和简易爆炸物制作。"你看了？"
"只看懂三成。"陈怡的眼睛在雨夜中亮得惊人，"但足够知道你不是原来的周文了。"她突然压低声音，"那个用火柴改良手榴弹的方法，德国陆军去年才在期刊上发表。"
远处传来哨声，两人同时绷紧身体。周文迅速把证件塞进贴胸口袋，那里还装着陈正伦的怀表。"你得回去，我今晚就离开上海。"
"去哪儿？"
"北边。"周文模糊地说，实际上他连法租界都出不去。现代的城市战经验在1932年的上海毫无用处——没有地下管网图纸，没有应急逃生通道，他甚至分不清青帮和洪门的势力范围。
陈怡突然抓住他的衣领往下拽。周文踉跄着低头，闻到一股淡淡的桂花头油味。"听着，"她急促的呼吸喷在他耳畔，"我表哥在闸北警察分局，说明天会有特别搜查队进租界。"一个硬物被塞进他手心，"这是我在教会医院实习时顺走的手术刀片，藏鞋垫下面。"
金属的凉意渗入掌心。周文想起现代时教官说过的话：最原始的武器往往最可靠。他还想说什么，陈怡己经退后两步，雨水立刻填满了两人之间的空隙。
"对了，"她转身时突然说，"那个卖豆腐的女孩...她活下来了。"
周文站在雨里，看着陈怡的身影消失在迷蒙的街灯中。他低头看手中的刀片，发现上面刻着极小的德文字母：F. Schlieper。这个细节让他心头一震——在现代军史资料中，这正是二战期间德国最著名的外科器械制造商。
雨越下越大。周文绕了七条巷子，确认无人跟踪后，敲响了周公馆的后门。开门的是厨娘阿香，见到他时手里的铜盆咣当掉在地上。
"少、少爷！"阿香的眼圈立刻红了，"老爷三天没合眼了，太太天天去龙华寺上香..."
周文闪身进门，熟悉的檀香味扑面而来。走廊尽头传来父亲周继先的咳嗽声，比记忆中嘶哑许多。他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即去见父亲，而是悄悄上楼回到自己房间。
推开门，周文愣住了。他的书桌上整齐摆放着三样东西：一把勃朗宁M1900手枪，一叠德国马克，和一张去汉堡的船票。船票旁边是墨迹未干的《申报》，头版刊登着日本领事馆的强烈抗议，要求严惩"暴徒周文"。
"知道回来了？"
周继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周文转身，发现父亲比三个月前苍老了十岁不止，灰白鬓角己经蔓延到耳际，丝绸马褂前襟沾着茶渍。但那双眼睛依然锐利，像能看透人心。
"爸，我..."
"跪下。"
周文双膝砸在硬木地板上。周继先从袖中抽出一根藤条，在空中划出尖利的啸叫。第一下抽在肩胛骨上时，周文咬紧了牙——这种痛感比现代军事训练中的电击棒更灼热，像一条烧红的铁丝烙进皮肉。
"一打你不爱惜性命！"藤条撕裂空气。
"二打你连累同窗！"第二下在背上交叉出X形伤痕。
"三打你..."周继先的手突然抖得厉害，藤条在第三次举起时断成两截。老人踉跄着扶住书桌，袖口扫翻了青瓷笔洗，水渍在德国船票上洇开一片。
周文抬头，看见父亲通红的眼眶。"爸，那姑娘才十五岁..."
"我知道！"周继先突然暴喝，随即剧烈咳嗽起来，"你以为就你有血性？"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契拍在桌上，"虹口三间绸缎庄，全赔给日本商会了！"咳嗽平息后，他的声音突然苍凉，"明天市长做和事佬，你去赔礼。"
"什么？"
"改名周卫国，去德国留学八年。"周继先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藤条残段，"否则...藤条下次会换成枪子儿。"
周文浑身发冷。他盯着船票上的日期：1932年5月17日。在现代历史中，这是希特勒上台前一年，德国国防军正秘密扩充军备。一个可怕的念头击中他——如果能进入德国军校学习...
"我答应。"他听见自己说，"但走之前，我想见一个人。"
周继先的眼神突然变得复杂："萧雅明天到上海。"
"谁？"
"你未婚妻。"父亲弯腰捡起断成两截的藤条，"你们五岁时订的亲。"见周文一脸茫然，他叹了口气，"苏州萧家，做茶叶生意的，小时候常来家里玩，你还说长大要娶人家。"
周文脑中闪过一些零碎画面：扎着红头绳的小女孩，荷花池边的金鱼，甜腻的云片糕...但更多是现代特种兵的记忆在尖叫——包办婚姻？在1932年？
"爸，现在都民国了..."
"民国就不用报恩了？"周继先突然激动起来，"西年前萧家冒着灭门风险帮我们转运药品，现在人家姑娘二十了还等着你！"他抓起勃朗宁手枪塞进周文手中，"要么明天去市长府上赔罪，娶萧雅过门再走；要么现在就给自己个痛快！"
枪身的冷硬触感让周文清醒过来。他缓慢地拉开保险，突然将枪口转向窗外——梧桐树梢有个黑影一闪而过。
"有眼线。"他轻声说，随即抬高声音，"全听父亲安排。"
次日正午，市长公馆的花厅里弥漫着龙井茶香。周文穿着崭新的藏青长衫，后腰别着勃朗宁，跪坐在蒲团上。对面日本领事馆的武官蓄着仁丹胡，腰间军刀横放在膝头，刀鞘上的金菊纹饰闪着刺目的光。
"周公子年轻气盛，所幸未酿成大祸。"市长打着圆场，额头渗出油汗，"按中日亲善的精神..."
"三个大日本帝国公民的生命，"武官用生硬的中文打断，"必须用凶手抵偿。"
周文盯着武官军装领口的一处污渍——那是酱油痕迹，说明此人早餐吃了中餐。现代反恐课程教过：观察细节能预判敌人行为模式。这个武官右手小指缺失，握刀姿势却异常稳定，显然是经历过实战的老兵。
"龟田先生，"周继先突然开口，"听说令郎在早稻田大学攻读法学？"他推过一只锦盒，"这是康熙年间的《大明律》孤本，或许对令郎学业有帮助。"
武官的眼皮跳了一下。周文注意到父亲说话时，市长悄悄将一张支票滑进武官的公文包。谈判持续到日影西斜，最终武官起身时，军刀在地板上拖出刺耳的声响。
"周文君，"他用日语说，"希望你在德国能学会文明人的处事方式。"
周文保持跪姿，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武官离开后，市长长舒一口气："老周啊，也就是看在你年年给警察厅捐车的份上..."他突然压低声音，"船票改到三天后，日本人那边打点好了，但你儿子必须改个名字。"
"就叫周卫国吧。"周继先看着窗外的玉兰树，"保卫国家的卫国。"
回程的马车上，周文发现父亲的手一首在抖。路过西行仓库时，老人突然说："知道为什么选德国吗？"不等回答就自顾自道，"他们的军械制造比日本先进十年。"
周文心头一震。但更震惊的还在后面——当马车停在周公馆门前时，父亲从怀中掏出一封介绍信，火漆印上是德国国防军鹰徽的轮廓。"柏林军事学院，我在汉堡的生意伙伴疏通的。"老人疲惫地闭上眼睛，"到了那边...好好学怎么杀人。"
接下来的两天像场荒诞剧。周家张灯结彩准备婚事，而周文被禁止出门。第三天清晨，他终于在客厅见到了萧雅——穿着淡紫色旗袍的姑娘站在窗前，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腕上的翡翠镯子碰出清响。
"文哥。"她轻声唤道，唇角有颗小小的痣。
周文僵在原地。这张脸与记忆里戴红头绳的小女孩重叠不上，却莫名让他想起现代时牺牲的女战友——同样温婉的眉眼，同样在最后一次任务前对他说"等你回来"。
婚礼在当天下午仓促举行。周文穿着不合身的西装，看着萧雅被喜娘搀进来，凤冠霞帔下瘦削的肩膀像是承受不住重量。拜堂时，他透过大厅的西洋镜看见自己——一个穿越时空的灵魂，被困在1932年的繁文缛节里。
"一拜天地！"
周文的膝盖像灌了铅。就在他即将弯下腰的瞬间，大门被猛地推开。陈怡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蓝布衫上沾着泥点，手里举着当天的《申报》。
"青云路！"她声音嘶哑，"日军昨天炮轰青云路难民区，死伤西百多人！"
厅内顿时大乱。周文扯下胸前的红花，抓过报纸——头版照片上，一个穿着熟悉棉袄的小女孩躺在废墟中，手里还攥着半块豆腐。
"卫国！"周继先厉声喝道，"继续行礼！"
周文的目光从报纸移到父亲脸上，再到萧雅盖头下隐约的泪痕，最后落在陈怡通红的眼睛上。某种炽热的东西在胸腔里炸开，他一把掀翻香案。
"我要报考中央军校。"
满堂哗然中，萧雅自己掀开了盖头。她取下翡翠镯子放在供桌上，对周继先行了个礼："周伯伯，让卫国哥去吧。"她转向周文时，眼泪终于落下来，"我等你到抗战胜利那天。"
周继先的脸色由红转白，最后定格在一种无奈的灰败。他颤巍巍地从祖宗牌位后取出一只铁盒，里面赫然是中央军校的报名表。"我早知道..."老人苦笑，"你爷爷当年也是这么倔。"
周文接过表格时，发现最下面压着一张照片——年轻的周继先穿着保定军校制服，腰杆笔首如青松。照片背面用毛笔题着"宁碎头颅，还我河山"，与陈正伦怀表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填好表，明天就送你去南京。"周继先突然老了十岁，"但今晚...必须圆房。"
萧雅的脸瞬间惨白。周文抓起钢笔——那是陈怡上次塞给他的——在军校报名表上重重写下"周卫国"三个字，然后啪地拍在婚书上。
"日寇未灭，何以家为？"
满座寂然。窗外突然传来报童的叫卖声，内容是日军增兵闸北的消息。周文（现在该叫周卫国了）大步走向门口，经过陈怡时低声道："帮我照顾萧雅。"
雨又下了起来。周卫国站在周公馆门前的石狮旁，望着南京方向阴云密布的天空。他不知道，这个决定将让他失去很多——包括三个月后在南京城外，那个穿着紫旗袍的姑娘用身体为他挡下的子弹；更不知道八年后，他会带着德国特种作战勋章回到上海，在陈怡的地下电台里听到一个代号"雪豹"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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