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台阶上的碎片
冰冷。坚硬。粗粝的水泥台阶棱角,无情地硌进她蜷缩的腿骨和脊背,像无数根生锈的铁钉,将她钉在这片被遗忘的冰冷角落。每一次试图吸入空气,都如同拉动一架灌满了滚烫铁砂的破风箱,肺腑间传来撕裂般的灼痛和令人窒息的阻力。喉咙深处像塞满了滚烫的砂砾,每一次微弱的吞咽都带着刮擦血肉的剧痛和浓重的血腥味。
腰背深处那根被反复蹂躏的神经,在高度紧绷后的骤然松懈下,反而爆发出更加清晰、更加尖锐的哀鸣!不再是撕裂般的剧痛,而是一种沉重的、带着闷响的钝痛,如同有人拿着沉重的铁锤,一次次地、缓慢而坚定地砸在她脆弱的腰椎上!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这沉闷的撞击,带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痉挛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意识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冰冷的痛楚泥沼中沉浮。张婶刻薄的嘴脸、屋内被侵占的狼藉、桌子腿下那本沾满油污灰尘的蓝色笔记、怀里空空如也的冰冷触感(缸子刚刚脱手飞出)、手心里攥着的十西块沾着油污、此刻被汗水浸得更软的纸币……无数冰冷屈辱的碎片在混沌的意识漩涡里疯狂搅动、碰撞,发出尖锐的嗡鸣,如同无数只苍蝇在颅内振翅。
绝望,像冰冷粘稠的沥青,从楼梯间黑暗的每一个角落涌出,将她紧紧包裹、封存。身体己经支离破碎,像一具被遗弃在垃圾堆旁的破木偶。尊严被踩进泥里,连最后一块能蜷缩的冰冷角落都被剥夺了。八千二……云岭理工……那个曾经炽热的名字,此刻像一颗被丢进冰冷污水里的火星,嗤啦一声,连青烟都没冒起,就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沉入水底的、冰冷坚硬的绝望。
放弃吧……
就这样蜷缩在这里……
让冰冷带走最后一点知觉……
让黑暗吞噬一切……
冰冷的念头带着麻痹的甜香,如同黑暗中悄然探出的藤蔓,缠绕上她疲惫不堪、千疮百孔的灵魂。身体深处那无休止的疼痛和刺骨的冰冷,仿佛都在为这个念头欢呼。沉下去吧。沉入无边的黑暗和永恒的、没有痛苦的安宁……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滑向那黑暗深渊的边缘时,她涣散的、失焦的目光,如同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艰难地转动,落在了眼前冰冷肮脏的水泥台阶上。
那里,散落着一些东西。
几张发黄、卷曲、沾满了灰尘和台阶上不明污渍的纸片。纸片上,是她熟悉的、歪歪扭扭的笔迹,一些复杂的符号和公式的片段,此刻被污损得模糊不清。其中一张纸上,清晰地印着一个沾着污泥和湿气的、半个模糊的塑料拖鞋底印!那污秽的印记,如同一个巨大的、嘲弄的印章,狠狠盖在了她那些昨夜在剧痛中挣扎写下的墨迹上!
旁边,是她那本卷了边的《高等数学》笔记。蓝色的封面扭曲地敞开着,像一个被强行掰开的蚌壳,露出里面沾满灰尘、甚至沾着几点暗红色湿痕(是她额头刚刚流下的血滴)的内页。书脊处似乎被摔裂了,几页纸斜斜地翘出来,狼狈不堪。昨夜那些被她用颤抖的笔迹划下的推演痕迹,在灰尘和污渍的覆盖下,显得如此黯淡、可笑、一文不值。
再往下几级台阶的拐角阴影里,静静躺着那个磕碰得更加坑坑洼洼的旧搪瓷缸子。缸体上又添了几道新鲜的、深凹下去的伤痕,边缘的豁口似乎更大了些。在昏暗的光线下,它像一个被遗弃的、沉默的战士头盔,反射着冰冷而微弱的光。
哥哥……
李强那张黝黑、敦厚、此刻可能正因手伤而痛苦扭曲的脸,那双总是盛满关切和疲惫、此刻却可能更加绝望的眼睛,无比清晰地撞进了她混沌的意识深渊!那冰冷的缸子,是哥哥在工地流血流汗换来的!是哥哥笨拙却滚烫的关心!
“多多,别怕。有哥在呢。”
“学费……哥一定给你凑上!”
哥哥哽咽却无比坚定的承诺,如同惊雷,在她濒临湮灭的灵魂废墟上轰然炸响!那声音里蕴含的、兄长特有的、笨拙却足以焚尽一切绝望的温暖和力量,瞬间冲垮了所有放弃的念头!
放弃?
她放弃了,哥哥怎么办?他那句“哥供你”的承诺,会成为压垮他脊梁的最后一根稻草!他那双被钢筋“蹭”过的手,还要为了她这个“放弃”的妹妹,继续在冰冷的工地上流血流汗!甚至……为了她无处可去的窘境,去哀求,去借债,去承受更多她无法想象的屈辱!而她的书……她的笔记……她刚刚在冰冷绝望中搏杀出来的那一点点微光……难道就这样任由它们被践踏成垃圾?成为张婶口中嗤笑的“破书烂纸”?
不!
绝不!
一股混合着对兄长锥心刻骨的心疼、对自身无能的强烈憎恶、对践踏者刻骨的愤怒、以及被逼入绝境后迸发出的、近乎原始的反抗意志,如同沉寂火山最后的喷发,从她破碎的身体最深处,榨取出了最后一丝、燃烧生命般的能量!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从她紧贴着冰冷台阶的喉咙深处挤出,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她挣扎着,试图将身体从冰冷坚硬的水泥台阶上撑起一点。仅仅是这个微小的动作,腰背那沉重的钝痛就让她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乱窜!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她慌忙用手臂死死抵住剧痛的腰侧,另一只手摸索着,抓住旁边冰冷粗糙、布满灰尘和蛛网的墙壁,才勉强维持住这个半蜷缩的姿势,不至于彻底下去。
急促地喘息着,汗水混合着屈辱的泪水、额头的血水,在她沾满油污和灰尘的脸上肆意横流,留下道道泥泞的沟壑。她低下头,目光如同生了锈的探照灯,艰难地在散落一地的“残骸”上移动。
她的目标,是离她最近的那张飘落在台阶上的草稿纸。上面还残留着她最终化简出的、关于那个复杂偏导数的庞大表达式的一角。虽然纸张被张婶的拖鞋踩破了一个洞,边缘沾上了污泥和湿漉漉的污迹,但关键的那几行墨迹尚存。
书!
她的书!
她的命!
她的战场!她唯一能向这个冰冷世界证明自己存在的东西!
一股狠劲猛地冲上头顶!她咬碎了牙关!下唇早己血肉模糊的地方再次涌出温热的液体,浓烈的血腥味刺激着她濒临崩溃的神经!她不再试图站起,而是用尽全身力气,开始以一种极其艰难、极其狼狈的姿态,在冰冷肮脏的楼梯台阶上,手脚并用地爬行!
第一步。
她用沾满油污、血迹和灰尘的手,死死抠住上一级台阶粗糙冰冷的边缘,指甲瞬间崩裂,渗出血丝!溃烂的掌心伤口被粗粝的水泥颗粒摩擦,带来钻心的灼痛!她咬紧牙关,闷哼一声!另一只手死死按住剧痛的腰侧,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沉重的、如同灌了铅的下半身,一点一点地向前拖动!腰背的钝痛随着这个动作瞬间加剧,如同沉重的磨盘狠狠碾压!眼前又是一阵发黑!
终于,身体向前挪动了半尺。她颤抖着,伸出那只血迹斑斑的手,如同鹰爪般,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狠劲,猛地抓住了那张沾着污泥的草稿纸!
抓住了!
纸张在她紧握下发出轻微的呻吟,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碎裂。她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死死地将它攥在手里!一股微弱的、带着心酸的暖流,混杂着巨大的屈辱,瞬间冲上鼻腔!
没有停歇!
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扫向下一片“战场”。
旁边台阶上,散落着另一张写有中间步骤的草稿纸,上面一个关键的偏导符号被灰尘覆盖了一半。
下一级台阶,那本封面扭曲、内页散乱的蓝色笔记,像一只濒死的蝴蝶,无力地敞开着。
还有……楼梯拐角那片更深的阴影里,那个静静躺着的、磕碰得更加坑坑洼洼的旧搪瓷缸子。
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喘息,再次开始了艰难的爬行。每一次微小的挪动,都伴随着全身骨骼和肌肉撕裂般的哀嚎!腰背的剧痛如同实质的火焰,疯狂地灼烧着她每一寸神经!额头伤口的血滴落在冰冷的台阶上,留下暗红的、断断续续的印记。膝盖和手肘在粗糙的水泥棱角上摩擦、拖行,传来火辣辣的刺痛,很快磨破了单薄的裤子和衣袖,皮肤被擦伤,渗出细密的血珠!
她像一个在暴风雨后泥泞战场上、固执地一片片收集着自己破碎旗帜的伤兵,在冰冷绝望的楼梯间里,开始了这场无声的、惨烈的、拾荒般的跋涉。
一张沾着污泥的草稿纸。
一页从笔记中散落出来、卷了角的、写满公式的内页。
又一页……
她艰难地爬行着,将拾起的每一片纸,都紧紧地、小心翼翼地攥在手里,或是塞进怀里那件同样肮脏不堪的旧T恤里。动作笨拙而缓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灰尘沾满了她的脸颊和手臂上的伤口,混合着汗水和血水,形成一层粘腻污浊的泥壳。
终于,她爬到了那本笔记旁。笔记的封面被摔得更加扭曲,那道屈辱的凹痕旁又添了新的擦伤。她颤抖着、沾满泥污的手,轻轻抚过那伤痕累累的蓝色封面,指尖传来纸张冰冷粗糙的触感和凹痕处变形的棱角。深潭般的眼睛里,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无声地滴落在肮脏的封面上。她小心翼翼地将散乱的内页拢了拢,用力将扭曲的封面合上,尽管它无法完全闭合。然后,如同抱着一个重伤的婴儿,将它紧紧地抱在怀里。
最后的目标,是楼梯拐角那片更深的阴影。
她喘息着,积攒着最后一丝力气。怀里的笔记和草稿纸硌着她的胸口,带来清晰的痛楚。她朝着那片阴影,再次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
冰冷的水泥地拐角,灰尘更厚。那个旧搪瓷缸子就躺在那里。缸体上又添了几道新鲜的、深凹下去的刮痕和撞击的凹陷,边缘的豁口似乎被什么东西撞得更大了,露出里面暗沉的铁皮,像一张无声咧开的、嘲弄的嘴。缸壁上残留的哥哥的气息,此刻混合着冰冷的铁锈味和台阶上的灰尘气息,固执地钻进她的鼻腔。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冷坚硬、带着新鲜伤痕的缸体。
哥哥……
她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
她用力地、几乎是用抠的,将那个冰冷的、伤痕累累的缸子抓了起来。冰冷的触感瞬间传递到掌心溃烂的伤口,带来尖锐的刺痛。她死死地抱着它,连同怀里那本同样伤痕累累的笔记和那些沾满污泥的草稿纸,蜷缩在楼梯拐角那片最深的阴影里。
身体的剧痛、疲惫、冰冷在这一刻如同退潮后的礁石,瞬间变得更加清晰和难以忍受。额头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血似乎止住了,留下一片粘腻和。腰背的钝痛如同沉重的枷锁。膝盖和手肘的擦伤火辣辣地疼。喉咙干裂灼痛。胃里空空如也,饥饿感化作一种更深沉的空洞和冰冷的麻木。
她将脸深深埋进怀里那堆冰冷的、沾满污泥和屈辱的“碎片”里——笔记粗糙的封面,草稿纸冰冷的边缘,搪瓷缸子坚硬的缸体。哥哥的气息,油墨的气息,灰尘的气息,铁锈的气息,还有……她自己血和泪的咸腥气息,混合成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窒息的复杂气味。
屈辱的泪水、愤怒的泪水、绝望的泪水,混合着脸上冰冷的泥污,无声地汹涌而出,浸湿了笔记的封面,浸湿了草稿纸的边角。肩膀无法控制地、细微地抽动着。没有声音,只有身体在冰冷阴影里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那是灵魂被彻底撕碎、尊严被踩进泥泞最深处的、无声的悲鸣。
楼梯间外,城市的喧嚣彻底苏醒。汽车的喇叭声、自行车的铃铛声、远处工厂沉闷持续的排气扇声、还有邻居开门关门、大声咳嗽吐痰、用方言粗鲁交谈的声音……各种噪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堵厚厚的、令人烦躁的声墙,透过冰冷的墙壁和门缝,无情地挤压着这片狭小黑暗的空间。
昏黄的、蒙着厚厚灰尘的灯泡在楼梯上方散发着浑浊的光线,勉强勾勒出拐角这片阴影的轮廓,却无法带来一丝暖意。空气冰冷浑浊,混杂着灰尘、隔壁飘来的劣质油烟味、潮湿的霉味和某种管道散发的铁锈气息,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
在这片被遗忘的、冰冷肮脏的楼梯拐角阴影里,蜷缩着一个被生活彻底碾入尘埃的单薄身影。她像一只被拔光了羽毛、伤痕累累的鸟,紧紧蜷缩着,用身体护住怀里那堆同样伤痕累累的“碎片”——一本沾满污渍和血迹、封面扭曲的旧笔记,几张沾着污泥鞋印、墨迹模糊的草稿纸,还有一个磕碰得更加坑坑洼洼、边缘豁口狰狞的旧搪瓷缸子。
她的身体在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洗得发白、沾满油墨、污泥和血迹的旧T恤,紧紧贴在过分单薄的身体上,勾勒出嶙峋的肩胛骨轮廓。浓密却枯涩的头发凌乱地粘在汗湿、血污和泪水泥泞的脖颈和脸颊上。额头青紫的包块和新鲜的擦伤在昏暗的光线下触目惊心。那张被阳光亲吻过的健康肤色,此刻只剩下被绝望冲刷后的惨白与死灰。
唯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在泪水的浸泡下,死死地盯着怀里那堆冰冷的“碎片”。瞳孔深处,那被绝望灰烬覆盖的余烬里,一丝被反复践踏、被现实反复捶打后、近乎冷酷的清醒和一种……不肯彻底熄灭的、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执念,如同狂风中的最后一粒火星,在冰冷绝望的深夜里,在屈辱的废墟之上,顽强地、微弱地……摇曳着。仿佛在无声地质问,又仿佛在倔强地宣告:即便被碾入尘埃,她也要攥紧手中这些破碎的、沾满泥污的“武器”,哪怕它们只剩下十西块钱的重量。
作者“伊普达琳酱”推荐阅读《山风与方程式》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http://www.220book.com/book/V5N8/)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