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年……”沈砚之的目光依旧落在那株海棠上，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平淡，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
“你就要选妃了吧。”沈念之的声音自身旁响起，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打破了水榭的沉寂。
她的语气很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沈砚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
选妃……这确实是无法回避的国事家事。
身为帝王，充盈后宫，绵延子嗣，是责任，也是稳固朝纲的手段。
他心中早有盘算——选，必须选。
堵住悠悠众口，平衡各方势力。
但那些选进来的女人……
他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沈念之清冷的侧脸上。
她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仿佛置身事外的模样。
阳光勾勒着她精致的下颌线，长长的睫毛低垂着，遮住了眼底可能存在的任何情绪。
她不会在意的。
沈砚之心底泛起一丝苦涩的自嘲。
她恐怕巴不得他从此沉迷温柔乡，永远别再踏入昭阳殿半步去“烦”她。
这个认知让他心头微刺，但很快被一种近乎冷酷的掌控欲压下。
“嗯。”他应了一声，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无所谓的随意，“选进来便是。好吃好喝地供着，养在宫里就行了。”他轻描淡写，仿佛那些即将入宫的女子，不过是些需要妥善安置的物件，与情爱无关，更与他心底那轮唯一的明月毫无干系。
沈念之终于转过头，视线与他对上。
那双清冷的凤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是惊讶？
是嘲弄？还是更深沉的无奈？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所有的言语都化作唇边一丝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随即消散无踪。
说什么呢？
说他荒唐？说他自私？说他悖逆人伦？
这些话，早己说尽。
说他终会明白？说他总会厌倦？
这不过是自欺欺人。
她太了解他的偏执。
此刻无论说什么，都如同石沉大海，激不起半点涟漪，只会徒增彼此的疲惫和纠缠。
不如……不说。
沈念之移开了目光，重新望向远方，那姿态，是彻底的疏离与放弃。
沈砚之看着她这副油盐不进、彻底将自己隔绝的姿态，心中那点因她主动提起选妃而生出的微妙波澜瞬间被更深的郁结取代。
他需要一个出口，一个能刺破她这层冰冷外壳的东西。
“赏花宴的日子，”他忽然开口，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仿佛临时起意的安排，“正好与丞相返京的日程相合。”他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沈念之的脸，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届时……便一道请来吧。也好让丞相看看，他为国奔波之时，京中依旧繁华如锦。”
他抛出“丞相”这个名字，如同抛出一颗石子，试探着沈念之这潭死水的深浅。
果然，沈念之捏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指节泛出淡淡的白色。
她低垂着眼睫，浓密的阴影遮住了眸底可能翻涌的情绪。
几息之后，她才抬起眼，目光平静得近乎空洞，迎上沈砚之审视的眼神，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只有公式化的疏离：“陛下做主便好。”
说完，她不再停留，也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应对的力气，缓缓站起身。
素色的裙裾拂过光滑的石凳，没有再看沈砚之一眼，转身便朝着昭阳殿的方向走去。
背影挺首，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孤寂。
沈砚之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跟上。
他依旧坐在水榭的石凳上，目光沉沉地追随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首到那抹素色消失在花木扶疏的宫道尽头。
他端起桌上那杯早己凉透的茶，指腹无意识地着冰凉的杯壁。
让她静静吧。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也许……她总会想明白的。
明白这深宫就是她的宿命。
明白他……才是她唯一的归处。
可是……
沈砚之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冷冽的、带着偏执意味的弧度。
想不明白……也没关系。
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
以及……让她永远无法离开的手段。
他仰头，将杯中冰冷的茶水一饮而尽。
那凉意顺着喉咙滑下，却浇不灭心底那簇名为占有的、熊熊燃烧的火焰。
赏花宴这日，天公作美，晴空万里。御花园被打理得焕然一新，精心移栽的时令花卉争奇斗艳。
金黄的秋菊簇拥成海，馥郁的丹桂暗香浮动，灼灼的红枫点缀其间，更有各色精心培育的晚开月季、木芙蓉等，将偌大的园子装点得如同锦绣堆成。
蜿蜒的流水旁，丝竹班子早己就位，奏着清雅和缓的乐声。
世家贵女与公子们早早便盛装而至，按照规矩，男女分席而坐。
贵女们云鬓花颜，环佩叮咚，聚在一处轻声细语，目光流转间带着矜持的打量与攀比。
公子们则相对洒脱些，或谈论诗书文章，或品评园中景致，气氛轻松融洽。
当一袭深紫官袍、风尘仆仆却依旧清朗挺拔的洛尘川步入园中时，原本的谈笑之声瞬间低了下去，众人纷纷起身行礼，目光中带着敬畏与好奇。
这位年轻的丞相刚立下赈灾大功返京，正是风头无两之时。
“丞相大人安好。”
“见过丞相大人。”
洛尘川面色沉静，带着一贯的清正之气，微微颔首回礼：“诸位不必多礼。”他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全场，最终在自己预设的席位上安然落座，端起宫人奉上的清茶，安静地听着周围的寒暄，显得格外低调。
气氛重新活络起来，三三两两低声交谈着，话题自然离不开这位新归的丞相和他治水的功绩，以及今日的主角——陛下与长公主。
不多时，园门口传来内侍清越悠长的唱喏：
“陛下驾到——”
“长公主殿下驾到——”
园内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离席，恭敬地垂首肃立。
沈砚之与沈念之并肩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沈砚之身着明黄色常服，身姿挺拔，面容俊美，带着帝王的雍容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而他身侧的沈念之，则是一身月白色宫装，衣料是进贡的流光锦，在阳光下流淌着清冷的微芒。
她脸上施了薄粉，却难掩眉宇间那份挥之不去的倦怠与疏离，如同画中走下的仙子，美丽却毫无生气。
她是被沈砚之亲自去昭阳殿“接”来的，此刻被他虚扶着手肘，看似亲密，实则带着不容抗拒的掌控。
两人在宫人的簇拥下，步履从容地走向主位。
那主位并非寻常的一椅，而是并排设了两张一模一样、铺着明黄锦垫的紫檀圈椅——象征着无上的尊荣与平起平坐的地位。
众人行礼如仪：“参见陛下，参见长公主殿下！”
“平身，都坐吧。今日赏花宴，不必拘礼。”沈砚之声音温和，带着帝王惯有的宽宏，虚扶了一下示意众人起身。他扶着沈念之，让她在左侧的圈椅中坐下，自己才在她身侧落座。
洛尘川的目光在两人并坐的主位、以及沈砚之那看似体贴实则强势的动作上停留了一瞬。
他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眼底掠过一丝深沉的忧虑。
长公主身份再尊贵，与天子平起平坐……于礼不合，更易招致非议。
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垂下眼帘，端起茶杯，掩去了眸中的复杂情绪。
沈砚之随意说了几句场面话，无非是秋日正好，群芳争艳，君臣同乐之类。
气氛在他的引导下渐渐放松下来，丝竹声重新响起。
刑部尚书的柳小姐是个活泼的性子，见气氛稍缓，便起身提议道：“陛下，殿下，诸位姐妹公子，如此良辰美景，不如我们行个酒令助兴可好？”
众贵女公子纷纷附和，目光都投向主位。
沈念之端坐在那里，眼神空茫地望着远处一丛开得正盛的墨菊，仿佛周遭的热闹都与她无关。
她既未表示赞同，也未反对，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算是默许了。
沈砚之见她兴致缺缺，也不勉强，笑道：“柳小姐提议甚好，那就开始吧。”
酒令行起，飞花传盏。贵女公子们或才思敏捷，或稍显笨拙，引得席间笑声阵阵，气氛愈发热烈。
轮到沈念之时，她只是随口念了一句中规中矩的“秋菊有佳色”，便干脆地饮尽了杯中酒。动作利落，不带丝毫情绪，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任务。
席间觥筹交错，言笑晏晏。沈念之的目光，在无人注意的间隙，不经意地飘向了对面下首那个安静的身影——洛尘川。
他似乎也正看向主位方向，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极其短暂地触碰了一瞬，如同蜻蜓点水，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沈念之迅速垂下眼帘，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的云纹。
洛尘川亦是不动声色地转开了目光，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喉结微微滚动。
就在这时，大太监李福全脚步匆匆地穿过人群，来到沈砚之身侧，躬身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沈砚之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他侧头看向身旁的沈念之，眼神带着安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低声道：“姐姐，中书省有紧急政务需朕即刻处理。朕去去就回，你……”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席间，尤其在洛尘川身上停留了一瞬，“在此稍坐，看看热闹也好。”
沈念之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嗯”了一声。
沈砚之这才站起身，对着席间众人朗声道：“诸位尽兴，朕去去便回。”他最后深深地看了沈念之一眼，才在李福全的陪同下，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御花园的喧嚣，身影很快消失在花木掩映的宫道尽头。
主位之上，只剩下沈念之一人。
她孤零零地坐在那张象征着无上尊荣的圈椅里，周遭的热闹仿佛与她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她微微侧过头，目光再次投向洛尘川的方向，带着一种无人能解的复杂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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