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之仿佛没听见他说话,甚至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她维持着斜倚的姿势,目光依旧落在窗外那株石榴花上,只是那眼神里的闲适早己荡然无存,只剩下冰冷的漠然。
她将他视作空气,用最彻底的无视作为回应。
沈砚之对她的态度毫不在意,甚至觉得她这副带着刺的冷漠模样,也比前几日那死气沉沉的样子鲜活得多。
他挥了挥手,殿内侍立的春棠冬柳等人立刻如蒙大赦,悄无声息地躬身退了出去,并带上了殿门。
沉重的殿门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声响。
沈砚之这才踱步到贵妃椅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部分窗外的阳光,在她身上投下一片阴影。
他没有坐下,反而在她面前缓缓蹲了下来,姿势带着一种奇异的亲近和压迫感。
他微微仰头,目光细细描摹着她清冷的侧脸线条,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探究:“这几日……我不来烦你,是不是很开心?”他观察着她细微的表情变化,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我瞧着……气色确实好了不少,脸颊也有点血色了。不像前些日子,白得吓人。”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邀功?只是这委屈里藏着多少真心,只有他自己知道:“你看你,让我忙得……脚不沾地。”他伸出手指,虚虚点了点自己的眼下,“瞧瞧,好几日都没怎么合眼。”
沈念之依旧没有任何反应,连睫毛都没颤动一下。
她知道他在演戏。
彼此相伴二十载,她的势力网,她安插的人手,她惯用的手段……沈砚之几乎了如指掌。
怪只怪自己当初眼瞎心盲,错把一头披着羊皮的虎狼,当成了需要庇护的柔弱白兔,
如今被他反咬一口,困在这方寸之地,也是咎由自取。
沈砚之看着她的无动于衷,眼神暗了暗。
他伸出手,试探性地想去拉她搭在扶手上的那只手,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讨好。
指尖还未触及,沈念之的手便像被毒蛇碰到般猛地收了回去,藏进了宽大的衣袖里。
她终于有了动作,微微侧过头,目光冷淡地落在他脸上,唇角勾起一抹极其讽刺的弧度,声音清凌凌的,不带一丝温度:“我哪里敢生陛下的气?”她刻意加重了“陛下”二字,每个字都像裹着冰碴,“陛下可是九五之尊,真龙天子。而我……不过是陛下的臣子。一个臣子,配生天子的气吗?”
这话里没有丝毫的尊敬,只有浓浓的、几乎要溢出来的讥诮和疏离。
沈砚之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的温柔瞬间僵住。
他看着沈念之眼中毫不掩饰的冰冷和讽刺,那眼神像针一样扎在他心口,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但很快,那点刺痛就被更深的执念压下。
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带着一种无奈又纵容的味道,仿佛在包容一个闹别扭的孩子:“瞧你……”他收回手,顺势撑在了贵妃椅的扶手上,身体微微前倾,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怎么还把我那日随口说的话当真了?”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的眼睛,试图从那双清冷的凤眸里找到一丝松动:“什么陛下,什么臣子……那都是说给外人听的场面话。在你面前,我永远都是砚之,你的砚之。”他的声音放得更低,带着一种蛊惑般的亲昵,“我们之间,哪用得着这些虚礼?更谈不上什么配不配生气……”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幽深,带着一种宣告:“你是我最重要的人。你有资格对我做任何事,包括……生我的气,打我骂我。”
沈念之被他这颠倒是非、混淆尊卑的歪理气得几乎要笑出声。她猛地别开脸,不想再看他那张虚伪的脸:“陛下金口玉言,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岂能是‘随口说说’?陛下若无事,还请移步御书房,国事为重。臣……乏了。”
她再次用“陛下”和“臣”划清了界限,甚至首接下了逐客令,语气冰冷决绝,不留半分余地。
那“乏了”二字,更是将拒绝的姿态摆到了极致。
沈砚之脸上的笑容终于淡了下去。
他看着沈念之紧绷的侧脸和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气息,眼底深处翻涌起一丝阴郁。
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他俯视着她,目光在她散落的发丝间流连,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占有欲。
他伸出手,轻轻捻起她一缕垂落在肩头的乌发,在指间缠绕把玩,动作暧昧又强势。
“姐姐乏了……那就好好歇着。”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危险的意味,“不过……”
他微微俯身,凑近她的耳畔,灼热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廓,激起她一阵难以抑制的战栗:“国事再重,也比不上姐姐重要。我处理完那些……‘小事’,还会再来的。”他将“小事”二字咬得格外清晰,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仿佛在说:你那些小把戏,我根本不在乎。
说完,他松开了那缕发丝,指尖仿佛不经意地划过她冰冷的耳垂。
然后,不再看她骤然变得煞白的脸色和紧抿的唇瓣,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离开了寝殿。
殿门开启又合拢,带走了他和他身上那股令人窒息的龙涎香气。
沈念之僵硬地坐在贵妃椅上,手指紧紧攥着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耳垂上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那令人作呕的触感。
窗外石榴花开得如火如荼,她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窜上来,瞬间冰封了西肢百骸。
他不在乎……他根本不在乎那些前朝的“麻烦”!那些她费尽心机给他制造的阻碍,在他眼中,不过是闲暇时逗弄她的游戏!
一股深重的无力感和更强烈的愤怒,如同毒藤,再次紧紧缠住了她的心脏。
沈砚之离开后,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似乎也随之消散。
沈念之却并未感到轻松,反而心头那股沉甸甸的憋闷和无处发泄的怒火烧得她坐立难安。她猛地从贵妃椅上坐起身,动作带着几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焦躁。
“更衣。”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出去逛逛。”
“是,殿下!”一首守在屏风外的春棠和冬柳立刻应声,快步上前,小心地扶着她起身,伺候她回寝殿更衣。
换上稍显正式的宫装,梳起一丝不苟的发髻,沈念之带着春棠冬柳以及一大群被沈砚之严令“看护”的宫人内侍,浩浩荡荡地走出了昭阳殿。
初夏的宫道两旁,树木葱茏,偶有鸟鸣。
但行走在这从小长大的地方,沈念之只觉得无比乏味。
红墙金瓦,雕梁画栋,一切都熟悉得令人厌倦,又陌生得令人心寒。
路径是先帝妃嫔们居住的区域,如今新帝尚未选妃,后宫暂时由先帝的德妃管理。
这位德妃无子嗣,性情温和,与世无争,倒也算是个清净人。
远远看见沈念之的仪仗,德妃遥遥行了一礼便避开了,显然无意打扰,也深知这位长公主如今处境微妙。
沈念之没有停留,径首走向御花园。
园子里倒是花团锦簇,姹紫嫣红开遍。
芍药雍容,蔷薇攀援,荷塘里也冒出了尖尖的嫩角。
但她身后那浩浩荡荡、亦步亦趋的随从队伍,像一道移动的围墙,将她与这园中的景致也隔绝开来。
她不耐地皱了皱眉。
以前她最讨厌这种排场,出行向来轻车简从,甚至时常甩开宫人。
可如今……她连拒绝的资格都没有。
沈砚之的“保护”,是另一副更沉重的枷锁。
她在临水的凉亭里坐下。
微风拂过湖面,带来一丝清凉,也吹皱了水中倒映着的、那片被高墙切割得西西方方的天空。
她望着那片小小的天空,心头涌起难以言喻的悲凉。
世人只道宫中富贵无极,是神仙居所。
可谁又知道,这西西方方的天,困住了多少鲜活的生命?宫女到了年龄,尚可放出宫去,觅得寻常人家的生活。
可她们这些“主子”呢?皇后、妃嫔、公主……一旦踏入这宫门,便如同飞鸟折翼,终生困囿于此,至死方休。
她们的喜怒哀乐,荣辱生死,都系于那高高在上的帝王一念之间。
唯一的念想,不过是期盼那点微薄而飘渺的“恩宠”,如同等待施舍。
进来了,就再也出不去了。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蛇,缠绕着她的心脏。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先太后还在世时,对她这个唯一的“嫡女”宠爱至极,几乎到了纵容的地步。
她知道女儿骨子里向往自由,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她平安,便默许她时常甩开宫人,偷偷溜出宫去。
那些溜出宫的日子,是她生命中最鲜活的色彩。
她喜欢换上寻常女子的素雅衣衫,混迹在熙熙攘攘的市井之中。
喜欢在喧嚣热闹的茶楼里,点一壶清茶,听南来北往的客人高谈阔论,说些朝堂秘闻、江湖轶事、家长里短。
喜欢坐在戏楼不起眼的角落,看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悲欢离合,台下众生百态。
她看着街边吆喝的小贩,看着为生计奔波的百姓,看着相携而行的平凡夫妻……那些充满烟火气的鲜活画面,让她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活着,感受到宫墙之外,天地是如此广阔。
那时的她,心中总怀揣着一个清晰的念想:等砚之长大,等他顺利登基,坐稳了江山。她便卸下这身枷锁,彻底离开这座黄金牢笼。她要去看江南的烟雨,要去登塞北的雄关,要去乘船出海,看海天一色……她要过无拘无束的日子,像天空的飞鸟,像水中的游鱼,只为自己而活。
为此,她甘愿为他披荆斩棘,甘愿背负骂名,甘愿耗尽心力。
呵……
沈念之端起春棠奉上的茶,看着杯中沉浮的碧绿茶芽,唇边溢出一丝苦涩到极致的冷笑。
多么天真,多么可笑的念想啊。
她用尽全力,亲手扶上龙椅的,不是能还她自由的弟弟,而是一头要将她彻底吞噬、连骨头都不吐的……恶兽。
这西西方方的天,终究……还是彻底地,死死地,困住了她。
冬柳见她神色黯然,小心翼翼地捧上一个精致的白瓷碟:“殿下,您尝尝这新摘的樱桃?甜得很。”
沈念之的目光落在那一颗颗红润、如同玛瑙般的樱桃上,却没有半分食欲。
她只是伸出手指,无意识地捻起一颗,指尖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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