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炕的潮气透过粗布褂子往骨头缝里钻，沈砚斌睁开眼时，窗外的天刚蒙蒙亮，王胖子的呼噜声震得房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他动了动胳膊，左肩的刀伤被扯得生疼——昨夜跟黑袍首领那一战，对方手里淬了阴毒的短刀划开的口子，此刻还在隐隐作痛。
“嘶……”他倒吸口凉气，刚想坐起身，后颈突然一阵发麻，眼前猛地黑了下去。
又做梦了。
还是那片老槐树林，只是比记忆里更阴森。树影幢幢间，黑袍首领背对着他站在最粗的那棵树下，手里正拎着个黑布包裹，包裹里的东西沉甸甸的，轮廓像是个人形。
“沈砚斌。”黑袍首领的声音像磨过砂纸，刮得人耳朵疼，“你以为把她藏起来，我就找不到了？”
黑布被猛地扯开，露出里面的东西——是苏曼娘！她双目紧闭，红衣上沾着暗红的血，手腕脚踝处的勒痕紫得发黑，正是被货郎捆过的地方。
“曼娘！”沈砚斌疯了似的冲过去，可脚像灌了铅，怎么也跑不动。他眼睁睁看着黑袍首领从怀里掏出张黄符，按在苏曼娘额头上。
“滋滋——”符纸烧了起来，绿幽幽的火苗舔舐着苏曼娘的脸，她猛地睁开眼，眼里却没有焦点，只有一片死寂的白。
“为什么不救我？”她突然开口，声音飘得像风，“你说过会护着我的……”
“我救了！我一首在救！”沈砚斌嘶吼着，喉咙里腥甜翻涌，“我把你的骨头拼好了，埋在老槐树下，我还……”
“埋不住的。”黑袍首领突然转过身，兜帽下的脸模糊不清，却偏偏能看清嘴角的笑，“她的魂早就跟你缠在一起了，你在哪，她的怨气就在哪。你以为昨夜那一战，我真的是为了抢镇魂玉？”
他抬手掀开兜帽，露出的脸让沈砚斌浑身冰凉——那是货郎的脸！嘴角总挂着的假笑，此刻变得狰狞无比。
“我早就说过，她是个祸害。”货郎的声音慢慢变成黑袍首领的腔调，“你偏要护着她，现在好了，她的怨气引来这么多邪祟，连黑袍教都盯上她了……你说，这到底是谁的错？”
苏曼娘突然从货郎手里滑下来，像片叶子般飘到沈砚斌面前。她的红衣变得破烂不堪，露出的皮肤上爬满了黑筋，像有虫子在皮下钻。
“沈大哥，疼……”她抓住他的手腕，指尖冰得刺骨，“他们在撕我的骨头……你听，咔嚓，咔嚓……”
沈砚斌真的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从西面八方涌来，老槐树的枝干在摇晃，像是有无数只手在里面抓挠。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不知何时沾满了血，而苏曼娘的手腕处，正有鲜血顺着他的指尖往下滴。
“是你……是你把我的骨头拆开的……”苏曼娘的脸突然裂开，露出里面森白的骨茬，“你跟他们一样，都想让我魂飞魄散……”
“不是我！”沈砚斌猛地甩开她的手，却发现自己手里多了把刀，刀上还沾着碎骨渣，“我没有……”
“沈兄！醒醒！你干啥呢！”
一只胖手突然拍在他脸上，力道不轻。沈砚斌猛地睁眼，看见王胖子正蹲在炕边，一脸惊惶地看着他，手里还攥着块没啃完的窝头。
“你刚才首挺挺地坐起来，手还在空中乱抓，嘴里喊着‘不是我’，吓死人了！”王胖子往他身后挪了挪，“是不是又梦见那黑袍子了？”
沈砚斌喘着粗气，浑身冷汗把褥子都浸湿了。他摸了摸后颈，那里的麻意还没散，再看自己的手，干干净净的，没有血，也没有刀。
“老杂毛呢？”他哑着嗓子问，目光扫过屋子。墙角的草堆上，老道正盘腿坐着，手里拿着根布条，慢悠悠地缠自己被划伤的胳膊。
“在这儿呢。”老道抬了抬眼皮，声音透着股困倦，“你这梦做得够久，胖爷都快把最后半个窝头啃完了。”
沈砚斌没接话，心里那股寒意还没散。梦里货郎的脸和黑袍首领重合的瞬间，苏曼娘裂开来的脸，还有那骨头碎裂的声音……太真实了，真实得像是亲身经历。
“村里咋样了？”他掀开被子坐起来，左肩的伤口一扯，疼得他龇牙咧嘴——这疼是真的，比梦里的任何感觉都清晰。
“能咋样，死静死静的。”王胖子把最后一口窝头塞进嘴里，“刚才我出去转了圈，家家户户都关着门，连条狗都没见着。估计是昨夜那仗打得太吓人，都躲家里不敢出来了。”
老道哼了一声：“躲？躲得过吗？黑袍教的人既然盯上这村子，就不会轻易走。他们要找的东西没到手，迟早还会再来。”
“他们要找啥？”王胖子挠了挠头，“镇魂玉不是在你身上吗？”
“不止是镇魂玉。”老道的眼神沉了沉，看了沈砚斌一眼，“他们要的，是能镇住苏曼娘怨气的东西……或者说，是能利用这怨气的东西。”
沈砚斌的心猛地一揪。梦里黑袍首领说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来——“她的魂早就跟你缠在一起了”。
“我去趟老槐树那边。”他突然站起身，不顾王胖子的惊呼，抓起靠在墙角的柴刀就往外走。
他得去看看，苏曼娘的骨头还在不在。
刚走出屋门，清晨的冷风就灌进领口，激得他打了个寒颤。村里的路空荡荡的，青石板上还留着昨夜打斗的痕迹——几道深沟，像是被什么利爪刨出来的，沟里的土泛着诡异的黑。
走到老槐树林边缘时，沈砚斌突然停住了脚步。
最粗的那棵老槐树下，站着个穿红衣的身影。
是苏曼娘！
她背对着他，正在低头摆弄着什么，晨光透过树枝洒在她身上，红衣泛着柔和的光，竟不像往常那般阴森。
“曼娘？”沈砚斌试探着喊了一声，心跳得像擂鼓。
苏曼娘转过身，脸上没有血，也没有裂痕，还是他初见时的模样——眉眼弯弯，嘴角带着浅浅的梨涡，只是脸色白得像纸。
“沈大哥。”她朝他笑了笑，手里还攥着块红布碎，“你看，我找到这个了。”
是当初她红衣上被树枝勾下来的那块布。沈砚斌记得，他后来把这布埋在了她的骨殖旁边，说是能让她记得回家的路。
“你……”沈砚斌往前走了两步，喉咙发紧，“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来跟你说再见的。”苏曼娘的笑容淡了些，眼神里浮起层水汽，“黑袍教的人太厉害，我护不住你了。你得赶紧走，带着老道和王胖子，越远越好。”
“我不走！”沈砚斌急了，“我能护住你，就像以前那样……”
“护不住的。”苏曼娘轻轻摇头，手里的红布碎突然飘了起来，像片红叶般飞向远处，“我的怨气快压不住了，再待下去，会连累你们的。沈大哥，忘了我吧，好好活着。”
她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像被晨光融化的冰。沈砚斌疯了似的冲过去想抓住她，却只捞到一把空气。
“曼娘！”
“沈兄！你跑啥呢！”
王胖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沈砚斌猛地回头，看见王胖子和老道正站在树林边缘，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你刚才对着树喊啥呢？”王胖子跑过来，喘着气说，“老杂毛说你不对劲，让我跟过来看看。咋了？看见啥了？”
沈砚斌僵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老槐树下，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刚才苏曼娘站过的地方，只有一抔新翻的土，土里露出半截红布碎——正是他埋下去的那块。
“没……没什么。”他喉咙发哑，指尖还残留着抓空时的凉意。
老道走过来，蹲下身看了看那抔土，又抬头看了看沈砚斌，眼神复杂：“她来过了？”
沈砚斌点点头，突然觉得浑身脱力，顺着树干滑坐在地上。
“她说……让我们赶紧走。”
老道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倒出三粒黑色的药丸：“这是安神丸，你先吃一粒。黑袍教的人用了迷魂术，你昨夜受了伤，容易被他们引动心魔。”
王胖子接过药丸，咋舌道：“又是心魔又是迷魂术的，这帮孙子也太不是东西了！沈兄，咱不能走啊，走了苏曼娘咋办？”
沈砚斌捏着那粒药丸，迟迟没放进嘴里。梦里的画面和刚才的幻觉在脑子里搅成一团，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但他知道，有件事是真的。
他不能走。
“先回村。”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找吃的，养伤。等伤好了，不管是黑袍教还是啥，来了咱就接招。”
王胖子愣了一下，随即咧嘴笑了：“这才对嘛！胖爷我还没跟那黑袍子好好较量呢！”
老道也点点头，眼里闪过一丝赞许：“这才像个能护住人的样子。走吧，先去刘寡妇家看看，她家男人以前是猎户，说不定能找着点腊肉。”
三人往村里走时，沈砚斌回头看了眼老槐树。晨光正好，树影在地上投下斑驳的碎光，风吹过，叶声沙沙，像有人在低声说着什么。
他摸了摸胸口，那里贴身藏着半块苏曼娘织的帕子，粗布的纹理磨得皮肤发暖。
不管是梦是醒，不管来的是黑袍教还是别的什么，他都得守住这里。
守着她最后的念想。
村里的炊烟不知何时升起了，淡淡的，混着泥土的腥气，竟让人觉得莫名安心。沈砚斌深吸一口气，加快了脚步。
休整，不是退缩。
是为了下一次，能更稳地站在她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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