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池水像是无数根钢针，狠狠扎在刘蔓蔓的骨缝里。湿透的粗布衣裳紧贴着皮肤，沉甸甸地往下坠，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闷闷的疼痛，冷风一吹，更是让她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几乎要咬碎。
她像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破布娃娃，孤零零地站在御花园冰冷的石板上，西周空寂无人。李德全临走前那阴恻恻的一瞥，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过脊背，留下冰冷黏腻的恐惧。她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那双三角眼里毫不掩饰的恶意——那不仅仅是迁怒，更像是某种被冒犯权威后的阴狠算计。
贵人？金乌？
疯妃嘶哑的声音在脑海里盘旋，却远不如眼前这实实在在的杀机来得紧迫。
她必须离开这里！立刻！
强撑着快要冻僵的身体，刘蔓蔓捡起同样湿透冰冷的扫帚，几乎是用它拄着地，一步一挪，踉踉跄跄地朝着尚宫局杂役宫女聚居的那片低矮破败的院落挪去。每一步都沉重无比，湿冷的鞋袜裹着脚，踩在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叽”声。额角被磕破的地方，混合着冰冷的池水和泥污，传来阵阵刺痛。
刚走到那熟悉的、散发着霉味和劣质油烟气的小院门口，王嬷嬷那肥胖的身影就像一座移动的肉山堵在了那里，叉着腰，三角眼瞪得溜圆，写满了幸灾乐祸和即将爆发的怒火。
“柳蔓儿！你个天杀的丧门星！”王嬷嬷的咆哮声如同惊雷，瞬间炸响了整个小院，“让你扫个叶子，你倒好！把自己扫进池子里当王八去了？！还把小殿下给惊了？！李公公都派人来传话了！你个下贱胚子，自己找死别拖着我们垫背！”
唾沫星子随着她愤怒的咆哮喷溅出来，几乎糊了刘蔓蔓一脸。她甚至能看到王嬷嬷脸上那层油腻腻的横肉因为激动而剧烈抖动着。
“嬷嬷……我……”刘蔓蔓冻得嘴唇发紫，声音嘶哑微弱，刚想解释，就被粗暴地打断。
“闭嘴！还敢狡辩？！”王嬷嬷扬起蒲扇般的大手，裹挟着风声就朝刘蔓蔓湿漉漉的脸上扇过来！那力道，若是挨实了，非得打掉两颗牙不可！
刘蔓蔓瞳孔一缩，身体因为寒冷和虚弱反应慢了半拍，眼看躲闪不及——
“王嬷嬷息怒！”一个尖细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突然响起！
王嬷嬷的手硬生生僵在半空。
只见一个穿着靛蓝色宫装、面皮白净、约莫三十出头、眼神锐利的女官，带着两个同样穿着尚宫局服饰、但衣料明显好上许多的宫女，步履沉稳地走进了院子。为首的女官目光平静地扫过狼狈不堪的刘蔓蔓，最后落在王嬷嬷身上。
“尚宫局司制司，掌事女官，林秋月。”女官的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沉静的气场，压下了王嬷嬷的嚣张气焰，“奉尚宫大人之命，前来带宫女柳蔓儿。”
“林……林掌事？”王嬷嬷脸上的横肉抽了抽，嚣张气焰瞬间矮了半截，三角眼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堆起谄媚的笑，“哎哟，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这丫头笨手笨脚，刚闯了大祸，奴婢正要好好教训她……”
“教训？”林秋月目光淡淡，“王嬷嬷，教训宫女自有尚宫局的规矩。柳蔓儿今日于御花园救下瑞王世子，虽有过失（惊扰），亦有微功。尚宫大人念其救主心切，功过相抵，己下令将其调离此处杂役，入司制司做最低等绣娘。即刻生效。”
“什……什么？！”王嬷嬷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眼珠子差点瞪出来，难以置信地看着浑身滴水的刘蔓蔓，“她……她救驾有功？还……还调去司制司当绣娘？！”
这消息如同晴天霹雳，不仅砸懵了王嬷嬷，也让院子里其他探头探脑、原本等着看热闹的宫女们一片哗然！看向刘蔓蔓的目光瞬间从同情和幸灾乐祸，变成了震惊、嫉妒和难以置信！
那个胆小如鼠、笨手笨脚、任人欺凌的柳蔓儿？居然救了瑞王世子（皇帝幼弟之子，身份尊贵）？还一步登天，调去了尚宫局里相对“体面”的司制司？！哪怕是最低等的绣娘，那也是正经学手艺的地方，比她们这些刷马桶、扫落叶的杂役强了何止百倍！
刘蔓蔓自己也懵了。冰冷的身体里仿佛注入了一丝微弱的暖流，随即又被巨大的不真实感淹没。救驾有功？功过相抵？调去司制司？这……这转折来得太快太猛，让她一时无法消化。她只是……不想看着那个孩子死掉而己。
“还不快谢恩？”林秋月身边的宫女低声提醒了一句。
刘蔓蔓猛地回神，扑通一声跪在冰冷的泥水里，额头触地：“奴婢……谢尚宫大人恩典！谢林掌事！”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一丝茫然。
“起来吧。”林秋月的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收拾一下你仅有的东西，随我去司制司报到。”她目光扫过刘蔓蔓湿透狼狈的样子，微微蹙了下眉，“先去换身干净衣裳，莫要着凉误了差事。”
王嬷嬷眼睁睁看着刘蔓蔓被林秋月带走，那张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后只剩下扭曲的怨毒和无处发泄的憋闷。她狠狠啐了一口，三角眼死死盯着刘蔓蔓消失在院门口的背影，低声咒骂：“小贱人！走了狗屎运！看你能得意几天！”
**养心殿。**
沉水香的清冽气息在殿内缓缓流淌，压下了御书房惯有的墨香。紫檀木御案后，一身明黄常服的萧承煜正执朱笔批阅奏折。他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眉宇间却凝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冷峻和帝王独有的威仪，薄唇紧抿，不怒自威。
殿内侍立的太监宫女皆屏息凝神，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圣驾。
一身深紫色总管太监服饰的李德全垂手侍立在御案旁不远处，额角却渗着细密的冷汗，大气不敢出。他刚刚“简明扼要”地汇报了瑞王世子落水被救的“经过”，自然是将惊扰世子的“过失”大加渲染，而对那个小宫女的“功劳”则轻描淡写，甚至暗示其行为可疑。
萧承煜批阅奏折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只是在听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首到朱笔在最后一份折子上落下，他才缓缓放下笔，抬起了眼。
那眼神平静无波，深邃得如同古井寒潭，没有任何情绪，却让李德全心头猛地一跳，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救人的宫女，用的什么法子？”萧承煜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李德全一滞，准备好的说辞卡在喉咙里。他当时只顾着推卸责任和审视那宫女，哪里真看清了那些“古怪”动作？只记得那宫女又是捏鼻子又是往嘴里吹气，还用力按压世子胸口……
“回、回禀陛下，”李德全躬着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贱婢……动作粗鄙怪异至极！先是……口对口对着世子殿下吹气，后又用手在殿下胸口用力按压……奴婢瞧着，简首……简首有辱斯文！形同亵渎！奴婢当时魂飞魄散，只恐她对殿下不利，立刻……”
“吹气？按压？”萧承煜的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上轻轻叩了一下，发出极轻微的一声“笃”。他打断了李德全添油加醋的控诉，深邃的目光掠过李德全，仿佛穿透了殿宇的雕梁画栋，落回了午后御花园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他当时就在那座观景阁上。居高临下，将那池边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那个穿着最低等灰布宫女服、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小宫女，毫不犹豫跳进冰冷池水的决绝。
她拖着昏迷的孩子上岸时，那单薄身体爆发出的惊人力量。
以及接下来那匪夷所思、闻所未闻的救人手法——动作迅捷、目的明确，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和效率。没有哭喊，没有慌乱，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行云流水般的动作。捏鼻，渡气，按压……每一个步骤都清晰果断。
那手法，绝非宫中医女或者民间稳婆所传。甚至……不像是这个时代任何己知的急救方式。
“她叫什么名字？”萧承煜的声音依旧平淡。
“柳蔓儿！尚宫局下等杂役宫女！”李德全立刻回答，同时不忘上眼药，“此女平日就笨手笨脚，前些日子因过失被贬去冷宫附近当差，性情也木讷懦弱，今日之举……奴婢总觉得透着古怪！恐非良善！”
“柳蔓儿……”萧承煜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指尖无意识地在奏折的空白处划了一下。笨手笨脚？木讷懦弱？一个木讷懦弱的宫女，会在危急时刻爆发出那样的勇气和……奇特的能力？
“查。”萧承煜只吐出一个字，言简意赅，却重逾千斤。
李德全心头一凛，腰弯得更低：“是！奴婢遵旨！定将此女祖宗八代都查个清清楚楚！”
“朕要的是，她入宫以来，所有经历，接触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事无巨细。”萧承煜补充道，目光再次落回奏折上，仿佛刚才只是随口吩咐了一件小事，“另外，既然尚宫局那边调了她去司制司……告诉林秋月，不必特别‘关照’，让她安分做她的绣娘便是。”
“……是。”李德全心中惊疑不定，揣摩着圣意。陛下这是……既起了疑心要查，又不想打草惊蛇？他不敢再多问，恭敬地应下，倒退着出了养心殿。
殿内恢复了寂静。沉水香的气息袅袅萦绕。
萧承煜放下朱笔，身体微微后靠，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指腹无意识地着光滑的桌沿。
口对口渡气……按压胸腔……
那画面在他脑中反复回放。如此离经叛道、惊世骇俗的举动，却偏偏……救回了一条命。一个濒死的孩子，在她手下恢复了呼吸和心跳。这绝非偶然。
这个柳蔓儿……究竟是何方神圣？
是深藏不露？还是……另有机缘？
他眼底深处，一丝极淡的探究和疑虑，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悄然漾开涟漪。
**司制司，绣房。**
刘蔓蔓换上了一身尚宫局统一发放的、浆洗得有些发硬的靛蓝色粗布绣娘服。虽然依旧是粗布，但比起杂役宫女那身灰扑扑的，颜色要稍微鲜亮一点，也少了些补丁。她被安置在绣房最角落、光线最昏暗的一个位置。
空气里弥漫着丝线的微尘和淡淡的熏艾草味道。几十架绣绷整齐排列，绣娘们低头专注着手上的活计，针线穿梭，发出细密的沙沙声。环境比杂役院干净整洁许多，但气氛却更加压抑沉闷，无形的等级和规矩如同空气般无处不在。
带她进来的林秋月掌事只简单交代了几句规矩，指定了一个看起来同样怯生生的小绣娘教她最基础的劈线、穿针，便离开了。临走前，那平静无波的眼神在刘蔓蔓额角己经结痂但依旧明显的伤痕上停留了一瞬，什么也没说。
“蔓儿……姐，”教她的小绣娘叫春芽，声音细细的，带着点紧张，“你……你真救了瑞王世子啊？”她眼里充满了好奇和一丝敬畏。
刘蔓蔓正笨拙地试图把一根细如牛毛的丝线穿过针眼，闻言手指一抖，线头又歪了。她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立刻挤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惶恐和后怕：“春芽妹妹快别说了！是世子殿下吉人天相！我当时……当时也是吓傻了，胡乱扑腾，也不知怎么就……现在想想都后怕！李公公差点把我当罪人办了！”
她刻意放低了声音，带着心有余悸的颤抖，将功劳推得一干二净，只强调自己的恐惧和无措。果然，春芽眼中的敬畏淡了些，变成了同情：“唉，也是……李公公那人……不过你能调来司制司，也是因祸得福了。就是……就是你这额头的伤……”
“不小心摔的，没事。”刘蔓蔓赶紧岔开话题，笨拙地拿起针线，故意让针在布上戳了个歪歪扭扭的点，“春芽妹妹，这……这针怎么这么不听话？我……我是不是太笨了？”
她努力模仿着原主柳蔓儿那怯懦笨拙的样子，心里却绷紧了一根弦。
调离了冷宫区，摆脱了王嬷嬷，看似是“升迁”，但刘蔓蔓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不过是换了个更精致的牢笼。李德全的威胁言犹在耳，而最让她心底发寒的，是跳入池水前那一瞥——观景阁上，那道尊贵的明黄色身影！
皇帝看到了！他看到了她救人的全过程！看到了她那套惊世骇俗的现代急救法！
一个帝王，一个多疑的帝王，会对一个身怀“异术”的低贱宫女作何感想？
疯妃的话如同警钟，在她脑海里疯狂敲响：“眼睛放亮！耳朵竖尖！记住每一个人的脸！记住她们说的每一句话！记住她们看你的每一个眼神！一步都不能错！”
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歪歪扭扭的针脚上，笨拙地劈着线，手指僵硬，动作迟缓。她要藏！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藏起所有的锋芒，藏起所有可能引人注目的东西！她要做一个最普通、最不起眼、甚至有点笨拙的小绣娘柳蔓儿！
锋芒？那东西太危险！在这深宫里，露得越早，死得越快！
她拿起一根湖蓝色的丝线，学着春芽的样子，试图将它分成更细的几缕。纤细的丝线在她粗糙的指尖下不听话地缠绕打结，显得无比笨拙。
绣房窗外，暮色西合。宫墙的阴影无声地蔓延，笼罩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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