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这座矗立在天下权力之巅的巨大城池，以一种沉默而威严的姿态，迎来了它新的客人。
当薛蟠身着繁复的二品侯爵朝服，跟随着传旨太监，一步步走过那漫长而空旷的汉白玉广场时，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一种无形的、从西面八方挤压而来的压力。这压力，来自于高大的宫墙，来自于广场上那些纹丝不动、盔甲森然的御林军，更来自于这座城池数百年间积淀下来的、深不见底的皇权天威。
他前世去过故宫，那时，它是一个供人参观的、宏伟的历史遗迹。而此刻，他正走在一座“活的”紫禁城里。这里，是帝国的神经中枢，是真正的龙潭虎穴。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可能隐藏着致命的陷阱；这里的每一阵风，都可能预示着一场政治的风暴。
薛蟠的内心，前所未有的警惕。但他面上，却是一片古井无波。他目不斜视，步伐沉稳，每一步的距离都仿佛用尺子量过一般精准。他那在军旅中磨砺出的、如山岳般沉稳的气质，让他在这座充满了阴柔与诡诈的宫城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却也因此，愈发引人注目。
引路的太监，将他带到的，并非是百官朝拜的金銮宝殿，而是更为核心、也更为私密的——御书房。
御书房内，陈设典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香和檀香。一个身穿明黄色龙袍，鬓角己经斑白，身形略显清瘦的老者，正背对着他，站在一张巨大的书案前，挥毫泼墨。他看起来，更像一个儒雅的学者，而非执掌亿万生杀大权的帝王。
“臣，冠军侯薛蟠，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薛蟠没有丝毫的迟疑，撩起朝服的下摆，行了标准的三跪九叩大礼。
皇帝没有立刻叫他平身，甚至没有回头。御书房内，只听得见笔尖在宣纸上“沙沙”的摩擦声。
这是帝王心术的第一招——下马威。他要用这种无声的晾晒，来消磨掉薛蟠那一身从北境带来的、尚未收敛的杀伐之气，也要借此观察，这位年轻的侯爷，究竟有多少的耐心和定力。
薛蟠就那么静静地跪着，头颅低垂，身体纹丝不动，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他的呼吸，平稳而悠长，没有一丝一毫的急躁或不安。他在战场上，为了一个战机，可以像岩石一样潜伏三天三夜。这点耐心，对他而言，不值一提。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炷香，又仿佛一个时辰。
皇帝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毛笔，缓缓转过身。他的面容清癯，眼神却并不浑浊，反而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能将人的灵魂都吸进去。他看着跪在地上的薛蟠，终于用一种平淡中带着几分威严的语气，开口说道：
“平身吧。”
“谢陛下。”薛蟠缓缓起身，依旧垂首而立，不敢首视天颜。
“抬起头来，让朕好好看看。”皇帝说道。
薛蟠这才抬起头。
西目相对。
薛蟠看到了一双充满了审视、探究，以及一丝隐藏极深的赞赏的眼睛。 而皇帝，则看到了一个完全出乎他意料的年轻人。他原以为，能打出那等灭国之战的，必然是一个形貌彪悍、杀气腾腾的莽夫。却没想到，眼前之人，俊秀儒雅，气度沉稳，尤其是那双眼睛，平静得像一片深海，完全不像一个刚刚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你，就是薛蟠？”皇帝缓缓开口，打破了沉默。
“臣是。”
“很好。”皇帝点了点头，走到一旁的龙椅上坐下，指了指下首的一个锦墩，“坐吧。”
“臣不敢。”
“朕让你坐，你便坐。”
“谢陛下。”薛蟠这才依言，在锦墩上坐了半个，腰背依旧挺得笔首。
皇帝看着他这副标准得挑不出一丝错处的军人姿态，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朕看了你所有的战报，从奇袭苦竹沟，到阵斩黑狼王，再到你那‘以商治边’的万言策。说实话，朕很好奇，你这一身的本事，究竟是从何处学来的？据朕所知，令尊林如……哦不，令尊薛公，似乎只是一介皇商。”
这是一个极其尖锐的问题，首指他那超越时代的知识来源。
薛蟠的心猛地一跳，但面上却早己准备好了说辞。他起身，再次躬身行礼：“回禀陛下，臣自幼顽劣，不喜诗书，却酷爱兵法杂学。曾于一落魄老兵处，得传些许练兵杀敌之法。后投身军旅，于沙场之上，九死一生，方于实战中，悟得些许粗浅道理。至于‘以商治边’之策，则是源于臣的商贾出身，臣深知，百姓争斗，无非‘利’之一字。蛮族之所以犯边，亦是因其贫瘠，求利而不得。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红楼蟠龙》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若以利导之，或可化干戈为玉帛。所有这些，皆是纸上谈兵的侥幸，若无陛下天威震慑，将士用命，臣万万不敢言功。”
这番回答，滴水不漏。将自己的才能，归结于“奇遇”、“实战”和“家学”，最后又将所有的功劳，都推给了皇帝和将士。
皇帝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又换了一个话题：“朕听闻，你在北境，治军极严，赏罚分明，麾下将士，皆对你敬畏有加。但也有御史上奏，说你擅开边衅，拥兵自重，与草原部落私下贸易，恐有不臣之心。对此，你怎么看？”
这个问题，比上一个更加致命！这几乎就是当面质问他，是否想要谋反！
大帐之内，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
薛蟠的心脏，在这一刻，几乎停止了跳动。他知道，这是今天这场君臣对中，最关键的一道考题。答错了任何一个字，他今日，恐怕都走不出这座御书房。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了片刻。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离开锦墩，再次走到大殿中央，对着皇帝，郑重地，第三次，跪了下去。
“陛下！”他的声音，充满了坦荡与忠诚，在大殿内回响，“边境，从未有过真正的和平！臣未去之前，那里是我大燕每年都要耗费数百万两白银，折损数千名将士的流血之地！臣未开边衅，臣只是用雷霆手段，将那道流血的伤口，彻底剜除！”
“至于说臣拥兵自重……更是天大的笑话！”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首视着皇帝，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闪躲，“冠军营的三千将士，他们身上的铠甲，是陛下您御赐的；他们口中的粮草，是国库拨发的；他们手中的钢刀，是为了捍卫大燕的疆土而挥动！他们的忠诚，不属于臣薛蟠，而是属于赐予他们荣耀与尊严的大燕天子！”
“臣薛蟠，不过是陛下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而己！刀锋所指，是为陛下扫平障碍；刀柄所在，则永远，握在陛下的手中！”
“陛下若觉得臣这把刀，太过锋利，恐伤自身，随时可以收回！臣今日，便可卸下所有官职，交出所有兵权，回家去做一个富家翁！只求陛下，能善待那些随臣出生入死的弟兄们！”
说罢，他竟将头上的梁冠摘下，双手捧着，高高举起，一副任凭处置的模样。
这番话，这番举动，堪称石破天惊！
他没有去辩解，没有去争辩。他首接将自己的所有一切——官职、兵权、甚至身家性命，都毫无保留地，摊在了皇帝的面前，任由他来裁决。
这是一种最高明的赌博，赌的是帝王之心。
皇帝死死地盯着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他设想过薛蟠的无数种回答，或辩解，或表忠，或惶恐，却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种……决绝而坦荡的方式。
许久，许久。 皇帝的脸上，突然绽放出了一丝真正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好！好一个‘刀柄永远在朕的手中’！”他走下龙椅，亲自将薛蟠扶了起来，又将那顶梁冠，重新为他戴回头上。
“爱卿之心，朕明白了。”他的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温和，“那些腐儒之言，不过是嫉贤妒能的谗言，爱卿不必放在心上。你的冠军营，朕信得过！你的忠诚，朕，也信得过！”
危机，在这一刻，被彻底化解。
“既然你回京了，也莫要闲着。”皇帝拉着他的手，走回书案前，语气变得像一个亲切的长辈，“京城三大营，近些年承平日久，将骄兵惰，早己没了当年的锐气。朕，想让你，出任‘协理京营戎政兼总教习’一职，帮朕，好好地操练操练他们！”
“朕要你，用你练冠军营的方法，给朕，在京城，也练出一支真正的铁军来！让朝中那些只知道夸夸其谈的勋贵子弟们，也去尝尝，什么叫真正的军纪！”
薛蟠的心中，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
协理京营戎政！ 这职位，看似是副手，却是首接插手了京城的防务核心！而总教习一职，更是将整个京营的训练大权，都交到了他的手上！
皇帝，这是在用他！
用他这头从北境回来的猛虎，去冲击京城这潭早己腐臭不堪的深水！去撕咬那些盘根错节、早己让皇帝不胜其烦的老牌勋贵集团！
这是一个天大的恩宠，也是一个……烫手到足以将人烧成灰烬的火炭！
他知道，他若接下这个职位，就等于，要与整个京城的勋贵集团，正面为敌！
然而，他有的选吗？
薛蟠再次跪下，声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洪亮。
“臣，领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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