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金陵至云州，相隔何止三千里。
一路北上，景致由杏花春雨的江南，渐渐变为枯藤老树的荒原。风中不再有水汽的温润，取而代之的是沙砾的粗粝与干燥。薛蟠一行五十一人，尽皆黑衣黑甲，骑乘着神骏的北地马，如一小片移动的乌云，沉默而迅速地掠过萧瑟的官道。
他们与寻常的行伍截然不同。没有喧哗，没有抱怨，更没有拖沓。每日卯时准点拔营，酉时准点宿营。无论是安营扎寨，还是饲喂马匹，皆是井井有条，效率高得令人咋舌。每至宿营，薛蟠便会命令全队进行半个时辰的器械操练和队列演习，哪怕是在风餐露宿的野外，也雷打不动。那整齐划一的动作，那沉默中透出的杀伐之气，常引得路人和其他行伍的士兵侧目，却无人敢上前搭话。
这支小小的队伍，仿佛一架精密的战争机器，每一个部件都严丝合缝，散发着冰冷的金属光泽。而薛蟠，就是这架机器唯一的核心。他的命令，就是驱动一切的齿轮。
经过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一座巨大的、通体呈灰褐色的城池，终于出现在了地平线的尽头。那便是云州卫。
离城尚有十里，一股肃杀之气便扑面而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草药味和劣质酒精混合在一起的古怪气味。官道两旁，开始出现零星的营帐和被遗弃的破损兵器。不时有小队的斥候骑兵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每一名士兵的脸上都带着一种被风沙和战争磨砺出的麻木与警惕。
城墙高大而斑驳，上面布满了刀砍箭凿的痕迹，有的地方甚至还残留着暗褐色的血渍。城门口，盘查的士兵远比内地要严苛得多。他们目光如鹰，上下打量着薛蟠一行人，眼神中充满了审视和不加掩饰的排外。
“来者何人？去往何处？”一名守城的什长上前，手按在腰刀上，厉声问道。
薛蟠翻身下马，从怀中取出一份盖着金陵府衙大印的文书，递了上去。“金陵应募之兵，薛蟠，率家丁五十人，前来云州效力，听凭总兵大人调遣。”
那什长狐疑地接过文书，又看了看薛蟠和他身后那些装备精良、气势逼人的“家丁”，眼神中的猜忌更浓了。在边关，他们见过来送死的穷哈哈，见过被发配充军的囚犯，却从未见过这般阵仗的“应募之兵”。这哪里是来当兵的，分明是哪家王孙公子来体验军旅生活的。
“哼，金陵来的少爷兵？”什长嗤笑一声，语气轻蔑，“进去吧，到西城的兵备所报备登记！”他说着，将文书随意地扔了回来，仿佛那是一张废纸。
薛蟠面无表情地接住文书，没有发作。他知道，在这里，任何来自金陵的身份和财富，都只会成为被排挤和欺压的原罪。想赢得尊重，唯有靠实力。
他领着队伍，走进了云州城。城内的景象，比城外更加压抑。街道上行人稀少，店铺大多关着门。随处可见缠着绷带的伤兵，有的缺了胳膊，有的断了腿，眼神空洞地坐在墙角晒太阳。空气中，仿佛总有一面看不见的战鼓在沉闷地敲击着，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兵备所里，更是混乱不堪。几名负责登记的文书吏，懒洋洋地应付着前来报备的新兵和领取军需的军官。薛蟠一行人的出现，立刻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他们那崭新的黑色铠甲，锋利的制式钢刀，以及安静肃立、令行禁止的姿态，与周围那些衣衫褴褛、吵吵嚷嚷的新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哟，这是哪家少爷来咱们这穷地方过家家了？”一个留着络腮胡的百户官，端着酒碗，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斜着眼睛打量着薛蟠。“小子，看你这细皮嫩肉的，断奶了没有啊？”
他身后的几个老兵，都跟着发出一阵哄笑。
薛蟠身后，他亲手训练的“铁鹰锐士”们，眼中瞬间迸发出凶光，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只要薛蟠一声令下，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将眼前这些出言不逊的家伙撕成碎片。
薛蟠却抬起一只手，轻轻向后压了压。锐士们眼中的凶光立刻收敛，重新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这份纪律性，让那络腮胡百户的笑容微微一僵。
薛蟠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金陵薛蟠，率家丁前来投军。敢问这位大人，我等应在何处登录造册？”他的声音平静，却自有一股迫人的气势。
“投军？就凭你们？”络腮胡百户哈哈大笑，指着薛蟠和他身后的队伍，“我看你们还是回金陵秦淮河上听曲儿去吧！战场上刀剑无眼，可没地方给你们这些少爷换尿布！”
“我们是不是少爷兵，不劳大人费心。”薛蟠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我们是来杀敌报国的。还请大人依军律行事，为我等办理入伍手续。若是耽误了军机，不知大人是否担待得起？”
“嘿，你还敢威胁我？”络腮胡百户把酒碗重重地往桌上一顿，脸色一沉，“老子是云州卫左营千总麾下第三百户所百户，张虎！在这云州城，老子说话就是军律！老子说你们不行，你们就不行！”
他指着薛蟠身后的队伍，蛮横地说道：“看你们这身行头不错，正好，老子手下的兄弟们装备该换换了。把你们的铠甲和刀都留下，人，可以滚了！”
这是赤裸裸的抢劫。
薛蟠笑了。他的笑容很灿烂，但眼神里却没有一丝温度，反而像西伯利亚的寒流，让周围的空气都下降了几分。
“张百户，是吗？”他轻声问道。
“怎么，怕了？”张虎得意地挺了挺胸膛。
“我只是想确认一下，免得待会儿，军法官问起来，我弄错了名字。”薛蟠慢条斯理地说道。
话音未落，他动了。
没有人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的，只看到一道残影闪过。下一刻，薛蟠己经出现在张虎面前。他没有用兵器，只是简简单单地一伸手，便扣住了张虎持碗的那只手腕。
张虎只觉得手腕像是被一把铁钳夹住，剧痛钻心，酒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想挣扎，却发现对方的手纹丝不动。他另一只手想去拔刀，却被薛蟠另一只手更快地按在了刀柄上。
“你！”张虎惊骇欲绝，他从未想过，这个看似文弱的富家公子，竟然有如此恐怖的速度和力量。
“大燕军律，第三章第七条：凡军中同袍，无故寻衅、强取豪夺者，轻则鞭笞三十，重则斩首示众。”薛蟠的声音不大，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红楼蟠龙》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张百户，你告诉我，你是想挨鞭子，还是想掉脑袋？”
兵备所里，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张虎手下的那些老兵反应过来，纷纷拔出刀，怒吼着就要冲上来。
“站住！”薛蟠头也不回地一声断喝，声如惊雷。
与此同时，他身后那五十名铁鹰锐士，“唰”的一声，整齐划一地拔出了腰间的钢刀。五十把雪亮的钢刀，在昏暗的兵备所里，反射出森然的寒光。他们没有呐喊，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默默地组成了一个小型的防御战阵，刀尖斜指，目光冰冷地锁定了每一个试图上前的人。
那是一种纯粹的、高效的、只为杀戮而存在的姿态。
冲上来的老兵们，硬生生地刹住了脚步。他们都是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自然能感觉到对方身上那股子凝如实质的杀气。他们毫不怀疑，只要自己再上前一步，立刻就会被剁成肉泥。
这是一群真正的精锐！甚至比总兵大人麾下的亲卫还要精锐！
张虎的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他终于明白，自己这次是踢到铁板了。不，是踢到了一座山上。
“误会……都是误会……”他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这位……这位小哥，有话好说，先把手松开。”
薛蟠冷哼一声，松开了手。他没有再看张虎一眼，而是转身对着那几个早己吓傻的文书吏说道：“现在，可以为我们办理入伍手续了吗？”
“可……可以，可以！”一个文书吏连滚带爬地跑到桌案后，颤抖着手拿起毛笔，“请……请大人示下，您这支队伍，该如何登录？”
薛蟠沉吟片刻，朗声说道：“队号，就叫‘铁鹰’。我薛蟠，为铁鹰队队正。其余五十人，皆为队员。”
他刻意避开了“薛家军”这个敏感的称呼，也未使用任何官阶，只用了一个简单的队号。既表明了独立性，又不算逾越军制。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何人在兵备所喧哗闹事？”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着亮银锁子甲，面容刚毅，颔下留着短髯的中年将领，在一队亲兵的簇拥下，大步走了进来。他腰间佩着一把价值不菲的宝剑，眼神锐利如电，扫视全场，自有一股久居上位者的威严。
张虎一看到来人，脸色煞白，连忙跪下：“卑……卑职参见左营游击，周大人！”
来人正是云州卫左营游击将军周博，一个从死人堆里爬上来的实权将领，也是张虎的顶头上司。
周博没有理会张虎，他的目光，落在了薛蟠和那五十名持刀肃立的铁鹰锐士身上。他的瞳孔微微一缩，以他的眼力，自然能看出这支队伍的与众不同。
“是你，在闹事？”他看着薛蟠，沉声问道。
薛蟠不卑不亢地收刀入鞘，拱手行礼：“回禀将军，金陵薛蟠，前来投军。只因这位张百户，想‘借用’我等的兵甲，言语间起了些冲突，不敢称是闹事。”
他三言两语，便将事情的起因经过说得清清楚楚，还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周博何等精明，扫了一眼地上的酒碗碎片和张虎那心虚的表情，便猜到了七八分。他心中对张虎的跋扈己是十分不满，但当着外人的面，却也不好发作。
他转而看向薛蟠，眼神中带着审视：“金陵薛家？那个皇商？”
“正是。”
“哼，放着金陵的富贵不清福，跑到这鬼地方来做什么？”周博冷笑道，“这里可不是给你们这些膏粱子弟镀金的地方。”
“将军说的是。”薛蟠平静地回答，“我们不是来镀金的，是来赚取功名的。功名，只在马上取，刀尖上求。薛某不才，愿为将军帐下一小卒，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周博定定地看了他许久，忽然大笑起来：“好！好一个‘功名只在马上取，刀尖上求’！有几分胆色！我不管你在金陵是什么身份，到了我云州卫，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一切，都得按军功说话！”
他指着薛蟠：“既然你这么有信心，我便给你一个机会。我也不将你们拆散编入各部了。从今日起，你们‘铁鹰队’，就划归我左营，作为独立斥候小队，由我首接管辖。”
此言一出，周围一片哗然。独立斥候小队，听着自由，却是军中最危险的差事，死亡率高得吓人。这周将军，分明是想借蛮子的刀，来试试这支队伍的成色。
“不过，”周博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军中，不养闲人。你们的军饷、粮草，我一概不发。你们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都得靠你们自己去战场上挣回来。一颗蛮子的首级，可以来我这里换十两银子，或者等价的粮草军械。怎么样，你敢不敢接？”
这是要把他们当成一支纯粹的雇佣军来用。既能利用他们的战力，又不用承担任何风险和开销。
“有何不敢？”薛蟠朗声一笑，眼中是冲天的豪情，“多谢将军成全！只是，我等在战场上所得的战利品，是否也归我等自行处置？”
“只要你们有那个本事拿到，除了战马和甲胄要上缴充公，其余的，尽归你们自己！”周博大方地说道。
“好！一言为定！”
薛蟠转过身，面对着自己的五十名队员，大声问道：“将军的话，你们都听到了吗？以后，我们的吃穿用度，都要靠我们手里的刀，去敌人的脖子上取！你们，怕不怕？”
“不怕！”五十人齐声怒吼，声震屋瓦。那股子一往无前的决绝和冲天杀气，让在场所有老兵都为之色变。
周博的眼中，第一次闪过了一丝真正的欣赏。
他挥了挥手，对薛蟠说道：“城西有一座废弃的烽火台，以后，那里就是你们铁鹰队的驻地。明日一早，来我营中领取你们的第一个任务。”
说罢，他不再多言，转身带着亲兵，扬长而去。
薛蟠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微微上扬。他知道，自己己经在这龙潭虎穴般的云州城，成功地撕开了一道口子，站稳了第一个脚跟。
虽然，这个脚跟，是悬在刀尖之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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