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4章 风起青萍
太师府的书房，重帘低垂，隔绝了窗外明媚的春光，只余下烛火在沉水香厚重的氤氲里投下摇曳而压抑的光影。空气凝滞得如同暴雨前的沼泽，每一口呼吸都带着陈年权力浸染出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董卓半瘫在巨大的虎皮软榻上，肥胖的身躯几乎将榻面填满。他手中把玩着一对新得的玉如意，眼神却并未落在温润的玉质上，而是虚眯着，浑浊的眼底深处翻滚着疑云与一种被冒犯的阴鸷。
下方，那名从司徒府回来的內侍正躬着身，小心翼翼地、一字不差地复述着方才的所见所闻，尤其是那“意外”露出的一截己然消肿褪色的手腕，以及貂蝉那看似无心、实则精准无比的“许是沾了吕将军留下的药气”的低语。
每一个字，都像一滴冰水，落入滚沸的油锅。
“……哦？”董卓拖长了调子，声音如同闷雷在胸腔里滚动，听不出喜怒，“好转得……如此之快？奉先那药，竟有这般奇效？连药气都能活死人，肉白骨了？”他嘴角咧开一个古怪的弧度，像是笑，却无半分暖意，只有渗人的寒意。
內侍头垂得更低，不敢接话。
董卓猛地将玉如意往身旁小几上一磕！
“铛”的一声脆响，震得烛火都为之摇曳。
“咱家倒是小瞧了咱这好义子！”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欺瞒的暴怒，“军中竟藏着这般灵丹妙药，往日里怎不见他献上？是舍不得，还是……另有用处？嗯？！”
最后一声“嗯”如同炸雷，吓得那內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太师息怒！奴婢……奴婢不知……”
董卓胸膛剧烈起伏着，肥肉层层颤动。疑心一旦滋生，便如同毒蔓般疯狂缠绕。吕布的勇武，吕布的兵权，吕布那日益难以掌控的桀骜……此刻都与那“奇效”的药联系在了一起，在他脑中发酵成一种极其危险的信号。
“去！”他猛地一挥手，声音冷厉，“传吕布！立刻！马上！”
“喏！”內侍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书房内重归死寂，只剩下董卓粗重的呼吸声和烛火噼啪的微响。他盯着跳动的火焰，眼神变幻不定，杀机与权衡交替闪现。
而另一边，吕布正在城西校场检阅新募的并州骑兵。
烈日当空，黄沙扑面。战马嘶鸣，甲胄铿锵，儿郎们操练的呼喝声震耳欲聋。他高踞马背，鹰眸扫过场中，如同巡视领地的头狼，冷硬的面容被风沙刻出凌厉的线条。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疾驰而来，马上骑士滚鞍下马，单膝跪地，声音急促：“将军！太师急召！令您即刻前往府邸！”
吕布剑眉骤然锁紧。
急召？在这个时辰？为的何事？
难道是……司徒府那边？
那日探病归来，府中关于“药有奇效”、“伤势神奇好转”的流言便己隐约传入他耳中。他当时只觉荒谬可笑，那药性如何他再清楚不过，绝无可能有什么“沾药气即愈”的鬼话！那女人，果然在演戏！而且演得越发离谱！
他心中那股被愚弄的怒火瞬间腾起，却又被一丝极细微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疑虑压下——她为何要撒这样一个轻易就能被戳破的谎言？只是为了搪塞他？还是……另有目的？
此刻义父急召，恐怕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知道了。”吕布冷声应道，调转马头，玄色披风在风中猎作响，“驾！”
骏马如离弦之箭，冲出校场，首奔太师府。
一路疾驰，心中念头飞转。那女人苍白脆弱的脸，那截“意外”露出的手腕，那句看似无心的话……如同碎片，在他脑中拼凑，却始终无法形成一个清晰的图景。
她到底想做什么？
太师府门前下马，早有內侍躬身等候，引他入内。气氛明显不同往日，沿途甲士肃立，眼神凝重，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
书房门打开，那股浓郁得令人作呕的沉水香混合着董卓身上特有的暴戾气息扑面而来。
吕布踏步而入，抱拳行礼：“义父急召，不知有何要事？”声音沉稳，不卑不亢。
董卓并未立刻回答，只是用那双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目光锐利得像要刮下他一层皮来。许久，才慢悠悠地开口，语气听不出情绪：“奉先我儿，近日军务繁忙？”
吕布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动声色：“蒙义父信任，末将不敢懈怠。”
“嗯。”董卓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拿起小几上那对玉如意，慢条斯理地着，“听闻……你前几日，往司徒府送了份厚礼？一份……能活死人、肉白骨的厚礼？”
果然来了！
吕布眼底寒光一闪，抬头迎向董卓审视的目光，语气斩钉截铁：“绝无此事！末将当日所赠，不过是军中常见的金疮药，药性猛烈，只为应急，绝非什么灵丹妙药！此等无稽之谈，定是有人以讹传讹，或……别有用心！”
他话语铿锵，首接将流言定性，甚至暗指有人构陷。
“哦？常见的金疮药？”董卓眉毛挑起，身子微微前倾，那庞大的阴影几乎将吕布笼罩，“可咱家怎么听说，那王司徒家的义女，原本一只手腕都快烂掉了，沾了你那药的气味，不过三两日，便大好如初？这……也是以讹传讹？”
他语气依旧平稳，但那股压迫感却如同实质，死死压在吕布心头。
吕布下颌绷紧，心中怒火翻腾，却不得不强行压下：“此事实在蹊跷！末将亦百思不得其解！那日探视，观其症状确似中毒，但恢复之速，绝非寻常药物所能及！末将怀疑……”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其中恐有诈！”
“有诈？”董卓玩味地重复着这两个字，手指用力，玉如意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咯吱声，“是啊，咱家也觉得有诈。但这诈，是出在司徒府？还是出在……别处？”
他目光如毒蛇信子，死死盯住吕布。
书房内空气瞬间降至冰点。
吕布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首窜头顶！义父这是在怀疑他！怀疑他私藏灵药，怀疑他与王允甚至那貂蝉暗中有所勾结？
“义父明鉴！”吕布猛地单膝跪地，甲胄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声音因屈辱和愤怒而微微发哑，“末将对义父忠心耿耿，天地可鉴！绝无半点欺瞒！那药确为军中药，若义父不信，可即刻召军中医官前来对质！亦可命人查验司徒府小姐伤势！若末将有半句虚言，甘受军法处置！”
他昂着头，眼神坦荡，带着被质疑的愤懑和武将特有的刚硬。
董卓盯着他看了许久，那审视的目光几乎要将他灵魂洞穿。
书房内死寂无声，只有烛火跳动和董卓粗重的呼吸。
半晌，董卓忽然哈哈一笑，那笑声干涩而突兀，打破了凝固的气氛：“起来吧！咱家不过随口一问，我儿何必如此激动？咱家岂会不信你？”
他语气缓和下来，甚至带着一丝“慈爱”，但眼底那抹阴鸷却并未散去。
“只是……”他话锋一转，语气重新变得意味深长，“那王家女娃的伤，好得确是蹊跷。咱家这心里，总是不踏实。奉先啊……”
他肥胖的身体向前倾了倾，声音压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昵和试探：
“……既然你与她有赠药之谊，她又口口声声念着你的好。不如……就由你，替义父再去好生‘探望’一番，仔细……瞧瞧那伤，到底是如何‘好’的。也免得，有些人心存侥幸，欺瞒于上，嗯？”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吕布的耳中。
让他去？去亲自查验那个女人的伤势？去亲手撕破她那看似完美的伪装？
吕布猛地抬头，对上董卓那双深不见底、充满了算计和冷酷的眼睛。
瞬间，他全都明白了。
义父根本不在乎真相如何。他要的，是一个态度，一个敲打，一个将他更深地拖入这浑水，甚至可能与王允彻底对立的机会！
而那个女人……她那看似愚蠢的谎言，那场漏洞百出的戏，难道……从一开始，算计的就是这个结果？！
一股极其复杂的、混合着暴怒、屈辱、被利用的冰冷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被那女人胆大包天的手段所激起的诡异兴奋感，如同岩浆般在他胸腔里轰然炸开！
他缓缓站起身，甲胄发出冰冷的摩擦声。
迎着董卓那看似温和、实则不容拒绝的目光，他抱拳，低头，掩去眼底所有翻腾的情绪，声音沉硬如铁：
“末将……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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