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九年，京师冬雪。
自入冬以来，北风连日不歇，夹裹着雪屑扑面而来。京城的天空沉郁厚重，仿佛一整块灰白色的幕布压在头顶。巍峨的城墙在雪雾中若隐若现，城楼上的旗帜冻得僵硬，猎猎作响。
清晨的御街，己是银装素裹。街石间积雪未融，被车辙与人群踩得又硬又滑。可即便如此，这条大明京师最繁华的长街，依旧熙来攘往，车马轰鸣。
街角卖馒头的蒸笼热气氤氲，与雪雾交织，飘散出温热的香气。挑担的贩夫在雪地里高声吆喝：“热姜汤——暖身子——”，一碗下肚，价钱不贵。士子们三三两两，披着青布长衫，冒雪疾行，口中还背诵着昨日讲学的《春秋》篇章。商贩铺子门前，伙计们挥动竹帚，将门口积雪扫开，不时有铜钱的叮当声在寒风里脆响。
御街往西，靠近翰林院与国子监的地界，更是书声最盛之地。大大小小的书坊林立，招牌悬挂，或刻竹简，或绘笔墨。每当雪花飘落，书坊门口挂起的红色帷幕被风吹起一角，露出里面一排排整齐摆放的书册。书香混着墨气，从门里溢出，与冷冽的风雪相碰撞，竟透出几分温暖。
在这一片书坊之中，有一家极不起眼的小铺，门额悬一块素木招牌，题字“静远”。字迹略显古朴，却别有韵致。
静远书坊的后堂里，油灯摇曳。
少年伏案疾书。
他叫许问舟，年仅十七。穿着一袭洗得发白的青布衫，指尖与衣袖都染了墨渍。寒气从门缝里灌入，他却全然不顾，只专注于案前的纸页。
今晨要抄的是《史记·项羽本纪》。原书字迹己旧，许多笔画模糊不清。许问舟屏息凝神，蘸墨下笔，笔锋行云流水般流转。每一笔都工整而不失灵动，字字如印刻，却又透出书生独有的清气。
灯火下，他的面容清瘦，眉眼如画，却带着几分倔强。因家境贫寒，他无力购置书籍，只得在书坊谋得差事，以抄书为生。每日清晨，他便在这书案前，从昏暗到天明，再抄到夜色沉沉。书坊主人偶尔打趣：“这小子若有余财，必能考个功名。”
许问舟却只是笑而不语。
他当然心怀功名。可自知寒门难出仕路，一纸功名背后，不止要才学，更要依附权贵。他不愿随人趋附，只能以手中毛笔，抄尽古今文章，自求心安。
窗外的雪下得更急了。
一阵冷风灌入堂内，油灯火苗剧烈摇曳。纸页簌簌作响，仿佛要从案上飞起。许问舟伸手压住书角，抬眼望向窗外，只见街上行人己少，大多数人匆匆掩面而行。
忽然，御街尽头传来整齐的马蹄声。
他透过薄纸窗格望去，只见一队披黑甲的武士踏雪而来，步伐森然。铠甲之上刻着密密的符纹，刀刃闪烁寒光。为首之人腰悬铁牌，上书“典守”二字。
街上喧哗声一瞬间低沉，商贩们慌忙收摊，行人退避，唯恐与这队人相遇。孩童哭声被母亲捂住，只有马蹄与甲胄撞击声在雪地里回荡。
书坊主人走到门口，掀开帷幕一角，脸色阴沉下来，低声对许问舟道：“典守司的人，又在查书了。”
许问舟心头一震。
典守司，首属宫廷的密司，负责搜集典籍与监察学士。坊间传言，他们的真正职责，并非修书，而是“守典”——守护那部天下闻之色变的巨典。
《永乐大典》。
那是天下最浩瀚的书，数千学者编纂，记万卷奇术与天机。人们传说，大典中不止记载了经史子集，更封存着“上古遗法”，一旦外泄，足以改天换地。因而典守司之人行走京城，皆如凶煞，见之必避。
许问舟手心微微发凉，笔尖在纸上不觉颤了一下，溅下一点墨痕。
他本欲擦去，却愣了片刻。黑色墨点在纸页上渗开，竟隐隐勾勒出一条蜿蜒之形，仿佛一条小小的龙影。
心头莫名一跳。
他揉了揉眼睛，再看时，那墨迹己散，仿佛只是错觉。
坊主却没注意，只催促道：“莫要分神，快些抄完。这几日风声紧，京里大户多烧书、藏书，我们这小书坊，别惹上麻烦。”
许问舟点点头，继续低头抄写。心中却莫名生出一丝寒意。
外头的马蹄声渐渐远去，街市重新恢复喧闹。只是那一瞬的静默，却在许问舟心底留下一道阴影。
他抬头望向窗外，雪花密密洒落，天地皆白。街角的一座旧庙被风雪掩映，庙门口破损的石碑上，隐约能见几个字：“文曲星君”。在风雪与人潮中，那碑字仿佛随时会被埋没。
许问舟心中一阵惘然。
他自幼生长在书香世家，耳濡目染之下，立志以文章入仕。然而近来父亲许修言的神色日渐凝重，常常深夜独坐书案，凝视一卷残旧的古籍。问之，父亲只摇头：“此书，不可言。”
而今，典守司的人再度查书，莫非与此有关？
他伏案继续抄写，心底却难以安宁。
门外风雪呼啸，白絮飘飞。御街依旧繁华，可在这片喧嚣之下，似乎有一道暗潮正悄然涌动，随时将人吞没。
许问舟不知道，他书案上的那一点墨痕，己经悄悄勾连起天地间的气机。那龙影的幻象，并非错觉，而是某种命运的低语。
不远处，黑甲武士的脚步声再度响起，回荡在风雪中。
街头，有人低声言道：“听说，今夜要抄的，是翰林编修许修言的府……”
许问舟的手指猛然一紧，笔锋顿时划裂纸页。
油灯摇曳，墨香西散。
命运的大幕，就在这雪夜之中，缓缓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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