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永定侯府的亭台楼阁尽数吞没。
书房内,唯有一豆烛火,在沉重的空气中艰难地跳跃。
黎文宏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身影被阴影拉扯得无比巨大,又无比孤寂。
他己经在这里枯坐了整整一天。
双眼布满血丝,死死盯着桌面上那盏早己冷却的茶。
佛堂的木板封死了他的妻子。
柴房的锁链锁住了他的“儿子”。
可他心中的那把锁,却被一根名为“背叛”的钥匙,搅得稀烂。
门外传来极其轻微的,几乎不可闻的叩门声。
笃。
笃。
笃。
黎文宏的眼珠僵硬地转向门口,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吼。
“滚。”
门外静了下去。
片刻后,一个细弱、颤抖的女声响了起来。
“父亲……”
是黎佳怡。
黎文宏的胸口猛地一滞。
在这个家里,这个名字似乎是唯一还未被污秽浸染的存在。
他紧绷的下颚,不自觉地松动了一丝。
“进来。”
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纤弱的身影,捧着一碗汤羹,低着头走了进来。
黎佳怡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裙,未施粉黛的脸庞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格外苍白。
她将汤碗放在桌角,动作轻柔得像一片羽毛。
“父亲,您一天没用膳了。”
“女儿……炖了些安神的汤。”
黎文宏没有看那碗汤,目光依旧胶着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我不想吃。”
他的声音里,是化不开的疲惫与憎恶。
黎佳怡没有再劝,只是安静地垂手站在一旁。
她不说话,也不离开。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寸一寸地流逝。
烛火偶尔爆开一粒灯花,发出“噼啪”的微响。
终于,黎文宏的视线从虚无中抽离,落在了自己这个女儿身上。
她看起来是那样的无辜,那样的脆弱。
就像一场风暴过后,唯一幸存下来的、不堪一折的幼苗。
一丝怜惜,从他铁石般的心肠里,艰难地挤了出来。
“你也……受苦了。”
黎佳怡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
“女儿不苦。”
“女儿只是……”
她欲言又止,贝齿紧紧咬住下唇,仿佛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黎文宏的眉头皱了起来。
“只是什么?”
黎佳怡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
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双膝一软,猛地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父亲!”
“请父亲……恕女儿不孝之罪!”
黎文宏的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你做了什么?”
黎佳怡深深地叩首在地,额头与坚硬的青石板碰撞,发出一声闷响。
“女儿……有事欺瞒了父亲。”
“女儿……罪该万死!”
黎文宏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在这个家里,他再也经受不起任何新的秘密。
“说。”
一个字,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黎佳怡抬起头,泪水终于滑落,在苍白的面颊上留下一道晶莹的痕迹。
“女儿……曾经看到过……”
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似乎接下来的话语,会耗尽她所有的力气。
“看到过母亲……与府外的男子……私下会面。”
轰!
黎文宏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他的身体猛地前倾,双手死死抓住桌沿,指节因用力而寸寸发白。
“你说什么?”
“你再说一遍!”
黎佳怡的眼中充满了恐惧,身体缩成一团,仿佛随时会被这股怒火吞噬。
“父亲饶命!”
“女儿不敢说……”
“说!”
黎文宏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眼神凶狠得像一头择人而噬的困兽。
黎佳怡闭上眼睛,像是豁出去一般,语速极快地说道。
“就在几个月前的一个晚上。”
“女儿起夜,路过后花园的假山。”
“看到……看到母亲和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在那里说话。”
“他们……靠得很近……”
“女儿当时吓坏了,躲在石头后面,一动也不敢动。”
黎文宏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那个男人……是谁?”
黎佳怡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有发出声音。
“是谁!”
黎文宏一掌拍在桌上,那碗汤羹被震得跳了起来,滚烫的汤汁溅出,烫在他的手背上。
他却毫无所觉。
黎佳怡被吓得魂飞魄散,带着哭腔回答。
“是……是之前的那个……”
“王……王宏统领……”
王宏。
那个因渎职而被他亲自下令杖毙的护院统领。
一个早己化为枯骨的死人。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黎文宏混乱的思绪,将所有零碎的线索,串联成了一个狰狞可怖的真相。
他的妻子。
他的护卫。
他头顶上那片早己绿草如茵的青天。
“呵……”
“呵呵……”
黎文宏的喉咙里,发出了几声干涩而怪异的笑声。
他的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癫狂的大笑,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愤怒。
书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的笑声在回荡。
黎佳怡跪在地上,将头埋得更深了,瘦弱的身体抖如筛糠。
笑了许久,黎文宏的声音才停了下来。
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女儿,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
“你为何不早说?”
黎佳怡的哭声里充满了委屈与悔恨。
“他是母亲,是侯府的主母。”
“女儿只是一个庶女……”
“女儿人微言轻,说出来,又有谁会信?”
“女儿怕……女儿怕说出来,会像姨娘一样,不明不白地就没了……”
“女儿更怕……会毁了侯府的声誉,让父亲您……蒙羞……”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锥子,精准地扎在黎文宏心中最软弱、最自负的地方。
是啊。
谁会信?
他自己不就曾认为吴良喜是天下间最端庄贤淑的妻子吗?
谁敢说?
在这个他一手掌控的侯府里,又有谁敢于挑战主母的权威?
黎文宏的眼神,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冷却了下来。
那是一种比狂怒更加可怕的冰冷。
是一种决定要将一切碾碎的死寂。
“你……可有证据?”
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黎佳怡仿佛等的就是这句话。
她颤抖着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小小的、用手帕包裹着的东西。
她高高地举起双手,将它呈了上去。
“女儿……不敢走近。”
“只在他们离开后,在假山石缝里,捡到了这个……”
黎文宏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小小的布包上。
他伸出手,动作缓慢得像是提着千钧重物。
当他的指尖触碰到手帕时,甚至能感受到女儿身体传来的、细微的战栗。
他拿过布包,一层一层地打开。
一枚袖扣。
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那是一枚黑铁打造的袖扣,样式简单,却是护院统领一级才有的规制。
袖扣的正面,刻着一头咆哮的狼头。
那是王宏最喜欢的图样。
黎文宏记得,他还曾为此取笑过王宏的粗鄙。
而此刻,这枚袖扣,就像一个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手心,烫进了他的眼里,烫穿了他的五脏六腑。
所有的怀疑,在这一刻,都找到了归宿。
所有的愤怒,在这一刻,都找到了目标。
黎康的脸,王宏的脸,吴良喜的脸,在他眼前交替出现,最后重叠成一张巨大而丑陋的、名为“奸夫”的嘴脸。
它们在无声地嘲笑着他。
嘲笑他这么多年的愚蠢。
嘲笑他替别人养了十几年的儿子。
嘲笑他被戴了这么久而不自知的绿帽。
“原来……”
“是他……”
“原来是他!”
黎文宏的手,猛地攥紧。
坚硬的袖扣,深深地嵌入他的掌心,刺破了皮肉。
鲜血,顺着他的指缝,一滴,一滴,落在了名贵的紫檀木桌上。
晕开一团又一团,触目惊心的红。
他抬起头,看向窗外那片被黑暗笼罩的庭院。
眼神里,再没有一丝犹豫,只剩下炼狱般的杀意。
他没有再看跪在地上的黎佳怡一眼。
仿佛她己经完成了使命,变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影子。
黎佳怡也极有分寸地,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
她只是悄无声息地,缓缓地,向后退去。
退到门边,她最后看了一眼那个被仇恨彻底吞噬的男人背影。
然后,她轻轻地带上房门。
将那满室的血腥与疯狂,彻底关在了里面。
门外,夜风微凉。
黎佳怡抬起头,看向天边那轮残月,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若有似无的,冰冷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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