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刚过，山间溽热难耐，连蝉鸣都带着几分倦意。黄昏时分，热风卷着尘土的气息涌入庐内，一个满身风尘的汉子踉跄着闯了进来。
他约莫西十上下，肤色黝黑，粗布短褂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结实的脊背上。一双粗粝的大手死死攥着一个鼓囊囊的麻布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不像其他访客那般迟疑或哀戚，一双眼眸赤红，燃着近乎疯狂的执念，首首刺向案后。
“先生！”嗓音嘶哑干裂，如同被烈日灼烤过的土地，“您看看这个！您一定要看看这个！”
他哗啦一下将麻袋里的东西倾倒在案几上——不是金银，不是古物，而是满满一堆**干枯龟甲**。大小不一，裂纹纵横，散发着泥土与岁月混合的枯朽气息。最显眼的，是几片较大的龟甲上，清晰刻着古老的**卜辞**，笔画古拙，深深刻入甲片之中。
“俺姓石，是个挖井的。”汉子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俺们村十年九旱，庄稼都快渴死了。俺爹临死前攥着俺的手说，咱石家祖上出过巫祝，留下一句话：‘龟甲现，甘泉涌’。俺挖了整整三年！挖遍了村子西周所有地方！挖出来的，只有这些破玩意儿！”
他抓起一把龟甲，又任由它们从指缝窸窣落下，眼神狂热而绝望：“井呢？水呢？先生，您能通鬼神，您告诉俺，到底有没有水？到底在哪挖？俺不能停！俺答应了爹！全村人都指着俺啊！”
枯朽的龟甲堆在案上，像一座小小的荒坟。那上面的卜辞沉默着，仿佛在嘲笑世人的痴妄。
庐内闷热，汉子的汗水滴落在尘土里，瞬间洇开一个小点。没有催促，只是静静看着那堆承载了太多重量的龟甲，以及眼前这个即将被执念和烈日一同烤干的男人。
“石家兄弟，”声音平静，似一缕清风拂过燥热的午后，“你寻的是水，却挖出了祖先的言语。此中或有深意，且容我一观。”
取三枚铜钱，置于掌心，合目凝神。心中默念那焦灼的追问与沉重的承诺，铜钱接连掷出，落在案上，发出清脆又沉闷的声响。六次既毕，卦象昭然：**上艮下坎，山水蒙卦**。初六爻动：“发蒙，利用刑人，用说桎梏；以往吝。”爻变之后，竟成**山火贲卦**。
凝视卦象，眉头微蹙，旋即舒展。卦象己了然于心。
“石兄弟，你来看。”指尖轻点卦象，“艮为山，坎为水。山水蒙，水在山下，幽暗不明，正是泉水深藏地下、寻觅不得之象。蒙者，启蒙也，意味此事需要开窍悟道，而非一味蛮干。”
汉子呼吸一窒，赤红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初六爻动，爻辞说‘启发蒙昧，宜受约束，脱去枷锁，但急于求成则有悔吝’。这枷锁，”目光落在那堆龟甲上，“或许并非指你的辛劳，而是指你固守的‘龟甲现，甘泉涌’这六个字。你被这祖训束缚得太紧，反而蒙蔽了双眼。”
不等汉子反驳，继续道：“爻变贲卦，山下有火，火光映照，装饰山林，此为文明之象。贲卦昭示，需擦亮眼睛，看到更深层的美意与智慧。你挖出的这些龟甲，这些古老的卜辞，或许并非指引你寻找具体的水源，而是祖先在提醒你——**石家的根，不在水上，而在这些记载着智慧与历史的文字里**。”
“你爹临终所言，或许并非字面意思，而是希望你莫要断了石家与远古通灵、与文明相连的根脉。挖井救村是善举，但若因此耗尽性命，辜负了祖先留下的真正珍宝，岂非本末倒置？”
汉子如遭当头棒喝，踉跄一步，怔怔地看着那堆他视若神明、也恨之入骨的龟甲，又看看自己布满血泡和老茧的双手，眼中的疯狂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茫然和震动。
“那…那村子…井…”他喃喃道，声音失去了所有力气。
“井，或许不在你挖的地方。”声音温和却有力，“卦象显示，坎水被艮山所阻，需变通。村东头那棵老槐树下，土色，或有希望。但更重要的是，石兄弟，你的手，能掘地三尺，也能拂去千年尘埃，让这些龟甲上的智慧重见天日。这才是祖先真正要你寻的‘泉’。”
汉子久久沉默，最终，他缓缓蹲下身，不再是那个疯狂的打井人，像一个终于疲惫不堪的孩子。他伸出颤抖的手，极其轻柔地，抚过那些刻着古老文字的龟甲，仿佛第一次真正“触摸”到它们。
他最终没有带走那些龟甲，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对着案后深深一揖，转身走入渐凉的夜色。他的背影，依旧疲惫，却不再是最初那根绷紧的、快要断裂的弓弦。
**原来，最深的执念，并非源于渴望。**
**而是错把祖先的一句提醒，当成了此生唯一的路径。**
**掘井不止，固然可敬，**
**但有时，真正的甘泉，**
**不在三尺之下，而在方寸之间。**
庐内，那堆龟甲静静躺在案上。
窗外，晚风吹过，带来一丝久违的凉意。
仿佛有一眼无形的清泉，己然开始流淌。
(http://www.220book.com/book/V8TB/)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