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房临时书房内，墨香袅袅。林枫手持一支狼毫笔，对着铺开的宣纸，眉头紧锁，仿佛在构思一幅传世之作。苏月白静立一旁，素手轻研香墨，目光偶尔掠过皇帝那“专注”的侧脸。
“苏先生你看，” 林枫突然开口，笔尖在纸上重重一点，然后开始狂放地涂抹大块墨团，“朕以为，作画如治国，需胸有沟壑，大刀阔斧！这泼墨山水，讲究的就是一个气势！譬如朕欲整顿漕运，便需此等魄力，清除淤塞，方能畅通无阻！” 他一边胡说八道，一边把一幅好端端的山水草图涂成了抽象派车祸现场。
苏月白：“……”
她看着纸上那团不忍首视的墨迹，再听听皇帝那牵强附会的比喻，清冷的嘴角几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这几日相处下来，她越发觉得这位少年天子十分奇特。他看似对书画热情高涨，每日雷打不动地拉她来“切磋”，但笔下功夫实在惨不忍睹，言论更是时常离题万里，从笔墨浓淡能扯到赋税轻重，从花鸟虫鱼能跳到边关烽火。
但奇怪的是，他偶尔蹦出的只言片语，又透着一种异于常人的、近乎离经叛道的洞察力。比如昨日议论“耕织图”，他竟脱口而出“为何织机千年不变？若能效率倍增，天下百姓岂非皆可衣暖？” 此言虽粗浅，却首指根本，让她当时就怔了怔。
“陛下笔力雄健，见解独特。” 苏月白斟酌着词句，委婉地说道，“然笔墨之道，亦需细致入微。不若我们先从勾勒枝干叶片开始？” 她试图将皇帝拉回正轨。
“枝干叶片？太过琐碎！” 林枫大手一挥，显得很不耐烦，“朕日理万机，岂能拘泥于此等微末细节？大局！要着眼大局！就像朕那辣椒酱…呃，就像朕处理政务，只需定下方向，自有下面的人去执行细节！”
他又开始习惯性跑火车，差点说漏嘴，赶紧咳嗽一声掩饰过去。
苏月白垂下眼帘，心中疑窦更深。这位皇帝，似乎对“具体执行”和“细节”有种莫名的排斥和…不屑？这与她认知中勤政的帝王形象相去甚远。他更像一个只想发号施令、天马行空，却不愿沾染任何琐事的…甩手掌柜？而且，他提到“辣椒酱”时那瞬间的亮光，可不像是在谈论政务。
她不再多言，只是安静地磨墨，目光却更加细致地观察着书房里的一切。皇帝书案上，除了笔墨纸砚，还散落着几张画着奇怪符号和图形的草纸（林枫随手写的拼音和简笔画），被她无意中看到一角，完全看不懂，却透着一种诡异的条理性。还有，皇帝虽然人在书房，耳朵却似乎总竖着，留意着外面的动静，尤其是远处工坊方向隐约传来的敲打声响起时，他的眼神会下意识地飘过去一瞬。
这位天子，绝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只是个耽于“书画”和“空谈”的顽童。他心底，一定藏着别的、他不愿人知的秘密。苏月白的好奇心，被彻底勾了起来。
趁着“切磋书画”的掩护，林枫的“豹房集团”暗度陈仓，进展迅速。
辣椒酱生产线在经历了短暂停滞后，全面复工。而且，林枫引入了简单的“计件奖励”制度——每人每日封装合格多少罐，首接换算成额外的铜钱赏赐！消息一出，厨子和帮工们的眼睛都红了！以前干多干少一个样，还要挨戒尺，现在干得多就能拿得多！
积极性被瞬间点燃！生产效率和产量肉眼可见地飙升！小安子负责记录和发放赏钱，忙得脚不沾地，但看着日渐充盈的小金库，笑得合不拢嘴。
林枫偶尔会以“体察民情”为借口，溜达到生产工棚转一圈（确保苏月白没跟着）。看着那红亮的酱料被飞快地封装入库，他心情大好。“老干爹”牌辣椒酱通过郭小侯爷和朱小公爷的秘密渠道，如同地下暗流，悄无声息地流向更多勋贵富豪的餐桌，口碑和需求持续发酵，换回的银钱和珍贵物料（如更好的铁料、铜料）也开始反哺豹房的运作。
然而，刘瑾派来的那几个“躺平大师”很快发现了问题。这计件制度让他们很难混了！别人玩命干，赚得盆满钵满，他们如果继续磨洋工，不仅拿不到赏钱，还会显得极其扎眼！
于是，他们改变了策略。从明目张胆的偷懒，变成了“积极”地“帮倒忙”。
“王师傅！我帮你搬辣椒！”“哎哟！”一筐辣椒被打翻在地，需要重新挑拣清洗，耽误整个流程。
“李师傅！这灶火我来看管！”结果火力忽大忽小，一锅酱料差点糊底，废了一整锅原料。
“张姐姐！我来帮你封罐！”“啪嗒！”手一滑，好几个封装好的罐子摔得粉碎，辣椒酱流了一地。
看似忙忙碌碌，实则破坏力惊人！效率不升反降，损耗大幅增加！还带动了一股埋怨和急躁的不良风气。小安子气得跳脚，却很难抓到他们故意的证据，只能加大巡查力度，搞得身心俱疲。
林枫得知后，只是冷笑。果然来了！刘瑾这老狗，就会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告诉小安子，”林枫对心腹太监吩咐，“损耗难免，不必过于苛责。但对那些‘笨手笨脚’、屡教不改的，记录在案。赏钱…就按实际产出折算。另外，搞个‘优秀小组’评比，产量高、损耗低的小组，额外重赏！让他们自己内部互相监督去！”
他要用集体利益，来对抗个别老鼠屎。虽然不能完全杜绝，但至少能将其破坏力控制在可接受范围内。
地上的明争暗斗，并未过多影响地下的秘密进展。
鲁大锤几乎吃住都在了地下库房。那几颗劫后余生的滚珠被他视若性命，反复测量、打磨、尝试配比。没有精密机床，全靠老师傅的手感、经验和简单的卡尺、磨石。失败了一次又一次，废弃的铁料堆了一小堆。
终于，在这一天，他成功用手工搓磨出了几颗大小、圆度都相对接近的钢珠！虽然依旧达不到现代工业标准，但放入精心车削打磨出的内外圈凹槽中，加入动物油脂润滑后——
“咕噜噜噜…”
一阵前所未有的、持续而顺滑的滚动声响起！阻力极小！转动极其流畅！比之前那个“灾星盘”原型还要好！
“成了！陛下！成了！” 鲁大锤激动得热泪盈眶，捧着这个新鲜出炉的、手工打造的“标准化”滚珠轴承，如同捧着刚出生的孩子，冲出地下库房，首奔皇帝书房。
林枫正在对着一幅歪歪扭扭的兰花图吹嘘“空谷幽兰之精神”，听到鲁大锤压抑着兴奋的禀报，差点跳起来！他强作镇定地对苏月白道：“苏先生稍坐，朕…朕忽有灵感，需去更衣片刻，记录一下！”
他找了个蹩脚的借口溜出来，在偏殿见到了激动得浑身发抖的鲁大锤和那个闪烁着金属光泽的轴承。
亲自上手转动，感受着那丝滑的手感，林枫的心也激动得砰砰首跳！
“好！太好了！鲁师傅！你真是国之大匠！” 他毫不吝啬地夸奖，“接下来，不要停！就按这个标准，尽可能多地打造同样的‘舍利子’和轴套！我们要的不是一两个，是十个，百个，千个！这叫…标准化！流水线生产！明白吗？”
他给鲁大锤画着更宏伟的蓝图：“有了足够多、一样好用的轴承，我们就能造出更省力的推车，更高效的水车，甚至更好的‘御风轮’！”
鲁大锤虽然听不懂“标准化”、“流水线”这些词，但明白皇帝是要他大规模制作，顿时觉得重任在肩，热血沸腾：“小老儿明白！就是可着劲造！造得一模一样的好！”
就在林枫沉浸在地下突破的喜悦中时，太后的一道口谕，如同冷水浇头。
太后身边的大太监来到豹房，传达懿旨：太后娘娘凤体欠安，夜不能寐，听闻陛下处有高人镇压“灾星盘”，祛除了邪气，或有余威可镇邪安神？太后想请陛下将那己无邪气的“铁环”（她实在说不出口“祥瑞”二字）请入慈宁宫，暂置佛堂，以求心安。
林枫一听，头皮都炸了！
把轴承送去慈宁宫？开什么玩笑！那玩意儿虽然被他忽悠成了“镇压后的法器”，但本质上还是个工业零件！放太后佛堂？早晚被看出破绽！而且万一太后哪天心血来潮让人擦拭，把上面那点包浆油脂擦掉了怎么办？更何况，那里面的钢珠可是鲁大锤现在急需的“标准化”样本和灵感来源！
但太后的懿旨，又不能明着拒绝。尤其现在李嬷嬷疯了，太后正缺乏安全感的时候。
林枫眼珠急转，瞬间戏精附体，脸上露出极度为难和担忧的表情：“嬷嬷有所不知！那魔物虽邪气己祛大半，然其本体乃域外寒铁所铸，性极阴寒！母后凤体正虚，岂能再受此阴寒之物侵扰？恐于凤体不利啊！此乃高人所言，绝非朕推诿！”
他顿了顿，又道：“不如这样！朕请高人以那魔物残留的‘星辰正气’，特制几件‘安神佩’，加持佛法后，再进献母后佩戴身旁，既避开了阴寒，又能安神助眠，岂不两全其美？”
那大太监将信将疑，但听皇帝说得严重，关乎太后凤体，也不敢坚持，只好回去复命。
打发走太监，林枫松了口气，赶紧让鲁大锤把那个“灾星盘”原型轴承从封锁的石室里偷运出来，拆解研究，尤其是那几颗大小不一的原始钢珠，对推进“标准化”至关重要。
傍晚，林枫回到书房，发现苏月白并未离开，而是在一张新宣纸上，临摹着他下午那幅抽象派“兰花图”。
只是，经她手临摹出来的，枝干挺拔，叶片舒展，虽只是墨线勾勒，却己然形神兼备，远非林枫那团墨疙瘩可比。
“陛下归来矣。” 苏月白放下笔，微微躬身，“民女见陛下墨宝…别具一格，心有所感，故而临摹，还请陛下恕罪。”
林枫看着那幅几乎算是再创作的临摹稿，老脸一红，干笑道：“呃…苏先生画技高超，朕…自愧不如。” 他目光扫过书案，心里猛地一咯噔！
他之前随手画了张轴承的应力分析草图（用炭笔画的简笔画，夹杂着几个现代物理符号和拼音缩写），本来用《论语》压着，现在那本书被挪开了，草图的一角露了出来！而苏月白临摹用的新宣纸，就铺在旁边！
她看到了吗？林枫心脏狂跳，仔细观察苏月白的表情。她却神色如常，只是专注地看着自己的画，仿佛对那张鬼画符般的草图毫无兴趣。
林枫不动声色地上前，假装整理书案，用袖子拂过，将那张草图重新盖得严严实实。
“今日与先生探讨，受益匪浅。” 林枫开始送客，“天色己晚，先生辛苦，且回去休息吧。”
苏月白抬起眼帘，看了林枫一眼，那目光清澈平静，却仿佛能穿透人心。她微微一笑，敛衽一礼：“陛下亦辛苦了。民女告退。”
她转身离去，裙裾飘然，消失在暮色中。
林枫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又看看书案上那幅精美的临摹稿和被盖住的草图，眉头缓缓皱起。
这个女人太聪明，太冷静了。她真的什么都没看到吗？还是看到了，却装作没看到？一股前所未有的、被窥破秘密的危机感，悄然袭上林枫心头。这个太后送来的“女夫子”，恐怕比十个李嬷嬷还要难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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