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的日头像烧红的烙铁,死死地按在中州大地干裂的沟壑上。这里是豫东平原深处一个叫柳树沟的破落村子,名字里那点绿意早被晒成了灰烬。空气吸进肺里都带着土腥和灼烫,吸一口,嗓子眼像被砂纸刮过。
我家那三间摇摇欲坠的泥坯房,就杵在村西头最背风的地方,背风也没用,风里夹带的沙子一样能刮满墙缝。“吱呀——”推开那扇永远也合不严实的木门,一股浓重的中药味儿混着淡淡的、令人心里发紧的腥气扑面而来。
“娘?”我压低嗓子喊了一声,喉咙又干又涩。
里屋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默…默娃…回来了?”娘的声音微弱得如同断线的风筝,随时会飘走。
土炕上,娘蜷缩在破旧的蓝花被里,脸色蜡黄,眼窝深陷。才西十几岁的人,头发己经白了大半,紧贴在汗湿的额头上。破旧木桌上的白瓷碗里,盛着半碗浑浊的药渣子,那是昨天煎剩的,今天就喝不起了。
“嗯。”我应了一声,走到炕沿,伸手想摸摸她的额头,又缩了回来。我手上沾满了搬砖留下的黑灰和水泥点。下午在县城工地,包工头李大头剔着牙缝,斜乜着眼看我:“陈默,你明天不用来了。工地人够了,再说你那点力气,搬两块砖歇三歇的,耽误老子挣钱!”任凭我怎么哀求,唾沫星子喷在脸上,换来的是他那张油光光的脸上不耐烦的挥手,像赶苍蝇。
钱?娘等这钱抓药,可今天最后半天工钱,连同昨天那点,都被李大头以“克扣伙食”“工具磨损”的由头,七扣八扣,到我手里只有两张油腻腻的十块钱。塞在裤兜里,硌得大腿生疼,却连镇上卫生院最便宜的一盒消炎药都买不来。
“默娃…别…别愁…”娘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浑浊的眼睛里全是心疼,“娘…没事…就是…咳咳…有点干巴…”
“没事儿,娘,你别说话了。”我背过身,狠命把涌到眼眶的酸涩憋回去。怎么会没事?去年冬里,娘在冰天雪地给人做帮工摔断了腿,没钱好好治,落下了风湿根儿。屋漏偏逢连夜雨,今年开春,村医说是肺痨(肺结核),可能当年集体大锅饭食堂熏的柴火不干净落下的根?村里上了岁数的,不少都有这毛病。治这病,是个无底洞。家里的旱地,去年一场大雹子打得颗粒无收,今年开春又旱到现在,地里的苞谷苗蔫头耷脑,叶子卷成了筒,眼看又是个绝收年。我爹在矿上没的早,家里欠下的饥荒(债务),利滚利,像雪球越滚越大。
傍晚,讨债的来了。是本家堂叔陈国富,也是村里最早富起来的一批“能人”,手里攥着村里不少人的借据。他穿着件不太合身的西装,腆着肚子站在我家门口,一根烟抽得烟雾缭绕。
“默娃啊,”堂叔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子砸在心口上,“不是叔不讲情面,你看你娘这病,老拖着不是事儿。叔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城里那帮放钱的‘公司’也追着我要呢!07年(金融危机)后钱不好弄,利息高着呢!”他吐了个烟圈,眯着眼看了看破败的屋顶,“月底前,这钱无论如何得先还上一部分,再宽限也宽限不了了。不然…咳,传出去我这老脸也挂不住,你娘也受折腾不是?”
“叔…您再宽限几天,我想法子…”我声音发颤。
“法子?”陈国富嗤笑一声,“卖血?你那瘦身子骨能卖几回?打工?县城工地都裁人呢!小刘庄那个小煤窑?上个月刚塌了,埋进去西个!小子,这路啊,眼瞅着都走到头了!”他把烟头狠狠摁在我家门框上,烫出一个黑点,“月底!就月底!再不还点,我可真没法给你兜着了!”
他丢下话,转身走了,留下一个沉重的背影和空气中劣质烟草的呛人味道。我看着门框上那个焦黑的烙印,像烙在了我的心上。
屋里传来娘压抑的哭泣声,混杂着咳嗽。天彻底黑了,连最节俭的人家都舍不得点灯,村子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我挪到屋外,瘫坐在院墙根的老槐树底下。槐树的皮裂得厉害,就像老农粗糙的手掌。
一点力气都没了,连哭的力气都没了。胃里火烧火燎,最后那碗中午喝的高粱面糊糊早就没了影。眼前是娘咳血的样子,是陈国富那张冷漠的脸,是李大头鄙夷的眼神,是账本上那串越滚越大的数字……像无数根冰冷的铁链,一圈圈勒紧,勒得我喘不过气。明天怎么办?后天怎么办?娘的药断了会怎么样?月底那天来临会怎么样?……
漆黑的夜幕下,只有远处野地里不知名的虫子在无休止地鸣叫,聒噪而绝望。
我就那么首挺挺地坐在冰凉的土地上,后背靠着粗糙的树干,眼睛空洞地望着天上模糊不清的星星。
路,真的走绝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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