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像是喝醉了酒的疯牛，在漆黑的山路上左摇右晃，颠簸得能把人五脏六腑都颠出来。车斗里弥漫着刺鼻的化肥味和车轮卷起的浓重土腥气。我死死抓着身边那捆草毡子的边缘，指甲都抠了进去，冷硬的铁皮车厢硌得骨头生疼。王老拐蜷缩在另一边车斗的角落里，那只好腿屈着，坏腿就那么别扭地伸着，像截枯树枝。黑暗中，他烟头的红光时明时灭，整张脸被烟雾笼罩，看不清表情。
不知道开了多久，周围的虫鸣越来越密，树影也越来越浓。山路早没了，三轮车是在野地里硬生生压过去的，不断有荆棘抽打在车帮上，发出“噼啪”的脆响。司机骂骂咧咧，车身一次次狠狠跳起又落下。
终于，在感觉快被颠散架的时候，车子猛地震动了一下，熄了火。
“到了！都他妈给老子下来！压得车头都抬不起了！”司机没好气地吼道。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下车斗，脚踩在地上都发软。眼前黑黢黢一片，勉强能借着微弱的星光看清是个山坳底部，三面是陡峭的山坡轮廓，像巨大的怪兽蹲伏着。空气潮湿阴冷，带着浓浓的树叶腐败和泥土的腥气，跟在柳树沟那种干热的土腥完全不同。没有所谓的“板房”，只有靠着山壁搭起的三个极其简陋的窝棚，用木头撑着，顶上胡乱盖着树枝和那种车厢里见过的草毡子，像三个鼓起的坟墓。窝棚前点着一小堆篝火，火势不大，只能照亮周围几尺地，火光跳跃着，映出两张影影绰绰的脸。
“哟，老拐回来了？货呢？”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不耐烦。说话的是个精瘦黝黑的男人，蹲在火堆旁，脸上皱纹深刻得像旱地的裂口，特别是眼角和额头，层层叠叠。他叫老张，后来知道，是这群人里最沉默也最老实的，据说家里老婆瘫在床上，等着他的卖命钱。
“急啥？这不带来了？”王老拐跛着脚跳下车，动作倒还算利索。他指了指还在揉着发麻腿的我，“喏，新来的半大小子，陈默，柳树沟的，家里老娘快不行了，缺钱，能吃苦。”
另一个火堆旁的男人抬起头，瘦长脸，皮肤惨白，在火光照耀下甚至有点瘆人，眼神里带着一股说不清的阴鸷和戾气。他瞥了我一眼，那目光像冰冷的蛇信子滑过皮肤。“操，又弄个生瓜蛋子？王老拐，你当咱这儿是善堂呢？这他妈是果园？咱挖的不是苹果坑！”他啐了一口唾沫。这是黑三，团队里出了名的刺头，脾气火爆，贪财好利。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果园”……“苹果坑”……黑三的话像一盆冰水，把我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浇了个透心凉。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闭嘴！少他娘给老子惹事！”王老拐厉声低喝，狠狠瞪了黑三一眼，语气中的凶狠和下午那个在小面摊上喝酒的落魄汉子判若两人。他又转向火堆旁一个缩着脖子、存在感很低的小个子，“赵麻子，给他腾个地儿！弄点吃的！”
赵麻子应了一声，没怎么看我，起身从篝火边上挂着的一个黑乎乎的吊锅里舀了点东西到搪瓷缸子里，递给我。里面是黏糊糊的玉米碴子粥，混着几片野菜叶子，温度倒是有。饥饿感再次占据上风，我接过缸子，也顾不得烫，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吸溜，温热的糊糊滑入食道，稍微驱散了一点身体里外的寒意和恐惧。
没人说话。老张在磨一把短柄的工兵锹，锹刃在石头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噌噌”声；黑三烦躁地用一根木棍拨弄着篝火，火星西溅；赵麻子重新蹲回去，像个影子；王老拐则走到窝棚边，从一个落满尘土的化肥袋子里掏东西。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吃完那点糊糊，我被赵麻子带进一个窝棚。里面比外面还黑，只有地上铺着几块破毡子。一股浓重的汗味、霉味和铁锈味混合在一起。我蜷缩在角落里，身下就是坚硬凹凸的地面。外面篝火的亮光透过窝棚的缝隙照进来几条微弱的丝线。累，浑身酸痛，但更多的是翻江倒海的疑问和恐惧。他们在挖什么？不是果园，那到底是什么坑？黑三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们会……把我怎么样？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一点点缠绕收紧。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刚有点睡意，窝棚外传来了刻意压低的声音。
“……踩得准吗，老拐？这黑灯瞎火的，下午那‘土眼’能看出来个屁！”是黑三的声音，带着质疑。
“你懂个逑！”王老拐的声音透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老子当年在考古队干临时工的时候，你娃还在穿开裆裤！这土层，错不了！跟县志上那片旧驿道的位置也合得上，宋元那会儿，这地方是条官道咽喉，死了多少押镖的、落单的客商？土里带出的那点硬碎陶片你他妈当是野狗啃的骨头？”
我屏住了呼吸。考古队？临时工？官道？驿站？死人？硬碎陶片？
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行了！”王老拐低吼一声，似乎结束了争执。“老张，麻子，把吃饭的家伙亮出来！黑三，你闭嘴盯梢！”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像蛇在爬行。过了一会儿，有人轻轻踢了踢窝棚的支架：“小子！滚出来！干活了！”
是王老拐。
我像惊弓之鸟一样弹起来，手脚并用地爬出窝棚。外面夜更深了，寒意侵骨。篝火不知何时被弄得很小，只剩下一点暗红的余烬，勉强勾勒出人影。
只见王老拐手里拿着几截手臂粗细、两头带螺纹扣的铁管，还有几根长长的白蜡杆子。老张和赵麻子则各拿了一把刚才磨过的工兵锹，锹刃在微弱的星光下泛着冷光。黑三抄着一根粗木棍，靠在最靠近山坳入口的石堆后阴影里，警惕地看着外面。
“拿着！”王老拐把其中一把工兵锹塞到我手里，冰凉的触感让我一哆嗦。“照着老张挖的地方，往下刨！别偷懒！”
没等我反应，老张己经在我脚边一个位置下了锹。那里白天可能做过标记，堆着几块不起眼的石头。他动作很稳，一锹下去，翻起一块深色的土块。
我不敢怠慢，抡起手里的铁锹，学着老张的样子，用力向下铲去。铁锹碰到泥土里夹杂的小石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我脑子里一片混乱，机械地重复着挖土、撬土、把土甩到旁边的动作。挖土？是了，他们可能就是在挖坑，很大的坑……可到底是什么坑？
深秋的山里夜风很硬，吹得我耳朵生疼。汗水很快浸湿了单薄的里衣，又被风一吹，冰凉一片。没人说话，只有铁锹入土、石块摩擦、粗重呼吸的声响，交织在这片死寂的山坳里。
大概挖了将近一米深的一个坑口，大概一人宽窄。王老拐蹲在坑边，用手捻了一把坑底翻上来的土，凑到鼻尖闻了闻，又用指尖搓了搓。
“停。”他低沉地说。
老张和赵麻子立刻停下了动作。我拄着锹把，喘着粗气。坑里散发出的土腥气更重了。
这时，王老拐开始摆弄他那几截铁管。他将螺纹扣对上，一节节拧紧接了起来，变成一根将近两米长的铁管子，下端带着一个圆筒状的铲头，像个巨大的空心钻头。接着，他又把一根白蜡杆插进铁管末端的卡口里。
我瞪大眼睛看着，这是什么？打井用的？
只见王老拐将那根长长的铁杆子垂首插进了坑底。他两手紧握着白蜡杆的末端，站定脚步，腰腹发力，用一种非常特殊的韵律和节奏，开始转动杆子，同时用力向下夯压。
“咯吱…咯吱…咯吱……”
铁管子被强大的力量驱动，一节一节旋转着向地底深处钻去。王老拐的动作极其熟练，下压的力道均匀，旋转的角度精确，每一次转动和夯击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感。白蜡杆随着钻探轻轻上下颤动，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声响。
这声音，像某种地底怪物在咀嚼吞咽，在死寂的夜里传出老远。我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老拐…能探多深？”赵麻子忍不住低声问。
“十米左右看土，快了。”王老拐全神贯注，头也不抬地回答，声音因用力而微微发紧。他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下午的市侩、路上的漠然全都消失不见，浑浊的眼神里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和锐利。额角渗出的汗珠沿着深刻的皱纹滑下。
时间一点点过去。他不断地将钻出的管子上提，检查管口带着的土样。每一次提上来的泥土颜色似乎都略有不同。有时是黑褐色的表层土，有时是带铁锈红的颗粒，有时又是偏黄的沙子层。他捻、捏、搓、闻，动作仔细得像老农在辨别谷种的好坏。
突然，他再一次提上来的管子底部，带出的泥土不再是分散的颗粒，而是一团颜色混杂、像是五颜六色的颜料混在一起的粘稠硬泥块！里面有暗红、灰白、褐黄、甚至还夹杂着一点炭黑色！
王老拐的眼神骤然一亮，像黑暗中点燃的两点鬼火！他猛地停下动作，将那团“五花土”小心翼翼地凑到眼前，用力闻了一下，又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抠了一点下来，放进嘴里抿了一下！
他的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皱，随即又舒展开，嘴角甚至咧开一丝近乎狰狞的笑意！
“五花肉…带胶泥…底下还压着一层白灰膏子…”他喃喃自语，声音里有压抑不住的兴奋。“错不了！”
他猛地回头，浑浊的眼睛在黑夜里闪着幽光，声音低沉如同梦呓：“成了！底下真他妈有‘肉窖子’！”
“嗡——”
我的脑袋像被狠狠砸了一锤！肉窖子？！那是啥？储肉的？可谁会把肉窖子挖这么深？藏在这么个深山野岭？
不…不对！
下午在小面摊上的对话，黑三那句“这他妈是果园？”的质问，王老拐此刻的动作、话语，还有这诡异的五花土……所有线索瞬间在脑海里炸开！
考古队…土眼…官道驿站…死人坑……还有这能深深钻入地下的、叫不出名字的铁管子！他是在找东西！找埋在很深很深的、地底下的东西！
什么挖果园？什么管吃管住七十块一天？
假的！全都是假的！
我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血液都快冻僵了！我捏着冰冷的铁锹把，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
王老拐看也没看我一眼，他将那节带土的管子小心放到一边，动作像对待稀世珍宝。接着，他又拿起一节管子和杆子，迅速接好，再次重重插进刚才那个探孔。
这一次，他用的力道更大，频率更快！
“咯吱！咯吱！咯吱！”
沉闷的钻探声再次响起，像敲在我心脏上一样沉重。每一次下落，仿佛都带着我的灵魂向那未知的、恐怖的黑暗地底，沉沦一分。
他不断地接杆，管子越接越长，白蜡杆的顶端己经高高扬起，没入上方浓稠的黑暗。那根不断向大地深处延伸的冰冷铁管，就像一根首刺地狱的针！
空气似乎凝固了。连黑三都停止了骂骂咧咧，老张和赵麻子屏息凝神地望着。
终于，随着一次更深的夯压和旋转，“嚓——！”一声轻微而刺耳的异响传来！像是金属刮擦到了坚硬石面！
王老拐骤然停手！拔杆的动作变得极其缓慢小心！
当最后一节管子带着铲头被彻底拔出时，我们所有人，都清晰地看到，那亮银色的钢制铲斗凹槽里面，牢牢地卡着一小块、灰白色带着整齐断茬的——砖！头！碎！屑！
那砖屑颜色灰白，质地紧密，断口平滑，绝不是天然石头能有的！
“青砖券顶……”王老拐的喉咙里发出一声近乎野兽般的低吼，夹杂着狂喜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狠厉，他猛地转头，那双在黑暗里淬了毒火般的眼睛，像钉子一样死死钉在了我惨白的脸上。
这一刻，所有的疑问都消失了，只有彻骨的冰冷和巨大的恐惧像巨蟒般缠绕上来，勒得我几乎窒息！
我手中冰冷的铁锹“哐当”一声掉在了脚下的土坑里，溅起几点泥污。
完了！这根本不是通往果园的路！脚下的这个坑，它正通往——幽深阴冷的墓穴！
三石似僧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http://www.220book.com/book/V917/)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