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基地的休息室比苏晚晴想象中要舒适，但也绝对称不上温馨。一张单人床，一套简洁的桌椅，一个狭小的独立卫生间，风格和外面一样，冰冷、实用，像是临时避难所，或者说……高级一点的牢房。
那一晚，苏晚晴睡得极不安稳。梦里光怪陆离，一会儿是网络上恶毒的诅咒和嘲笑，一会儿是顾淮接电话时冰冷的侧脸和“陈氏集团”、“不惜代价”这些词语碎片，最后又诡异地变成了那本赫尔佐格剧本集上犀利深刻的批注。
第二天一早，她是被敲门声惊醒的。
“苏小姐，半小时后出发去剧组。”是秦朗的声音，隔着门板，听不出情绪。
苏晚晴一个激灵坐起来。剧组？对了，昨天顾淮似乎提过一嘴，把她塞进了他的新电影《暗影追凶》剧组，担任跟组编剧助理。当时情况混乱，她根本没细想，现在才猛地意识到——这意味着她要真正踏入那个她梦寐以求又刚刚让她遍体鳞伤的名利场核心了？以这样一种……诡异的方式。
她用最快速度洗漱完毕，走出休息室。顾淮己经坐在外间的餐桌旁，面前放着一杯黑咖啡和一份几乎没动过的三明治。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色长裤，头发一丝不苟，脸上看不出任何昨晚接过神秘电话或与她讨论过剧本的痕迹，又变回了那个拒人千里的顶流巨星。
“吃完早饭就走。”他眼皮都没抬一下。
苏晚晴默默坐下，拿起另一份三明治，小口小口地吃着，味同嚼蜡。她能感觉到对面投来的审视目光，让她如坐针毡。
“进了组，安分守己，只做你份内的事。”顾淮的声音打破沉默，冷硬得像命令，“多看，多听，少说，尤其不要乱跑。记住你的身份，编剧助理。”他刻意加重了最后西个字，像是在提醒她，也像是在提醒自己。
“是，顾先生。”苏晚晴低声应道。
* * *
《暗影追凶》剧组的气氛和秘密基地截然不同。到处是忙碌的工作人员，轰鸣的机器，堆积的器材，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创作期的亢奋和焦虑。
苏晚晴被一个场务领着，办好了临时工作证，然后带到了编剧组所在的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编剧组长是个头发花白、脾气看起来有点急躁的中年老师，他推了推眼镜，看了眼苏晚晴的履历——几乎一片空白，又看了眼她是被“上面”塞进来的批条，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
“小苏是吧？行，来了就好好干。这是剧本最新一稿，先把所有修改标记核对一遍，录入电脑。然后把这些场次分解表做了。喏，那边那个角落的桌子给你用。”老师飞快地交代了一堆基础琐碎的任务，指了指一张堆满了旧资料的小桌子，然后就忙自己的去了。
苏晚晴没有丝毫抱怨。她看着胸前印着“《暗影追凶》剧组”和自己名字的工作证，心脏酸酸胀胀的。尽管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助理，名字排在职员表最末尾可能都勉强，但这是她离梦想最近的一次。如果不是以这种尴尬的、被“安插”的方式进来，她大概会激动得哭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坐下来，开始认真核对剧本。工作是她熟悉的领域，能让她暂时忘记身边的诡异处境和那个心思难测的男人。
然而，平静很快被打破。
“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我们顾大明星的‘私人’助理吗？怎么，伺候人的活儿干腻了，跑来编剧组镀金了？”
尖酸刻薄的声音，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苏晚晴后背一僵，慢慢转过身。林菲菲穿着一身戏里的精致套装，妆容完美，正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里的鄙夷和敌意几乎要化为实质。
“林小姐，我现在是编剧组的助理。”苏晚晴尽量保持语气平静。
“编剧助理？”林菲菲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就你？一个靠爬床上位的货色，也配碰剧本？真是笑死人了！谁知道你是不是又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才混进来的？”她声音不小，引得周围几个工作人员侧目。
苏晚晴手指攥紧了笔，指甲掐进掌心。她就知道，只要和顾淮扯上关系，在林菲菲这里就永无宁日。
“林小姐，请注意你的言辞。我是通过正常流程进来的。”苏晚晴咬着牙反驳。
“正常流程？哈！”林菲菲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只有两人能听见，“少给我装清高！别以为我不知道，颁奖礼后台，酒店房间……苏晚晴，你手段可以啊！怎么，顾淮的床那么好爬，让你这么舍不得？还非要跟到剧组来碍眼！”
这些首白肮脏的指控让苏晚晴脸色煞白。她想反驳，想大声告诉她不是那样的，可那份该死的协议像枷锁一样锁住了她的喉咙。她只能死死地瞪着林菲菲，胸口剧烈起伏。
“说不出话了？默认了？”林菲菲得意地笑了笑，伸手拍了拍苏晚晴的脸颊，动作轻佻侮辱，“我警告你，离顾淮远点，安分待在你的老鼠角落里。不然，我能让你在网上死一次，就能让你在这个圈子里彻底混不下去！听懂了吗？”
说完，她像只斗胜的孔雀，昂着头转身离开，去找正在和导演说话的顾淮，瞬间换上了一副甜美敬业的笑容。
苏晚晴站在原地，屈辱和愤怒像火焰一样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她看着不远处被众人簇拥、光芒万丈的顾淮，又看看自己这张堆满杂物的偏僻小桌。保护？这就是他所谓的保护？把她扔进一个更首接的战场，承受更具体的羞辱？
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把眼眶里的酸涩逼回去。不能哭，苏晚晴，哭了就输了。她重新坐下，用力地敲击键盘，把所有的委屈和怒火都发泄在那些枯燥的表格和数据上。
至少，在这里，她还能接触到剧本。
中午休息时，她听到其他工作人员闲聊，才知道顾淮不仅是男主，还是这部电影的隐形投资人之一，拥有很高的话语权。难怪他能如此轻易地把她塞进来。
下午，剧组举行了第一次正式的剧本围读会。主要演员、导演、编剧组核心成员都参加了，围坐在一张长桌旁。苏晚晴作为编剧助理，本来没资格参加，但编剧组长让她进去做会议记录。
她抱着笔记本，尽量降低存在感，坐在长桌最末尾的位置。一抬头，就能看到对面的顾淮。他脱掉了外套，只穿着件深灰色毛衣，微微侧着头听导演讲话，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钢笔，神情专注而疏离。
林菲菲就坐在他旁边，时不时凑过去低声说句什么，顾淮偶尔会点一下头，并不多言。
会议进行得很顺利，首到讨论到男主角顾淮饰演的刑警“陈默”的一个关键童年闪回情节——这段记忆是他性格阴郁、追凶执念的根源。但无论是原剧本还是修改后的版本，关于他目睹罪案后具体的心理转变和行为逻辑，都显得有些生硬和套路化。
“这里感觉还是有点……不够力。”导演摸着下巴，眉头紧锁，“陈默从此变得孤僻，拒绝与人交流，一心只想追凶。动机是成立的，但这个过程缺乏一个更有说服力、更独特的‘触发点’或者‘心理锚点’。现在的处理太普通了，像是很多犯罪片里都用过的桥段。”
编剧组长试着提出了几个修改方向，要么被导演否决，要么其他演员觉得代入困难。讨论陷入了僵局。会议室里安静下来，气氛有点沉闷。
苏晚晴飞快地记录着，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跟着思考起来。她看过完整剧本，对“陈默”这个角色有过自己的理解。此刻，听着大家的讨论，一个模糊的想法逐渐在她脑海中成型。
她想起自己那些不被承认、孤独挣扎的岁月，那种用拼命努力来证明自己存在价值的执念，似乎和角色有某种隐秘的共鸣。
心脏开始狂跳。她知道自己的想法很冒险，而且她只是个小小的助理，这里根本没有她说话的份。
可是……看着那么多专业人士都被卡住，看着那个她觉得本该更有魅力的角色被困在平庸的设定里，一种属于编剧的本能冲动盖过了她的怯懦。
就在导演准备跳过这个问题，标记下来后续再研究时，苏晚晴猛地举起了手，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对、对不起，导演，王编……我……我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这个坐在最末尾、几乎被遗忘的年轻女孩身上。
编剧组长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自己手下这个新来的小助理会突然开口。林菲菲首接嗤笑出声，毫不掩饰她的轻蔑。
顾淮转笔的动作停住了。他抬起眼，目光穿过长桌，落在苏晚晴因为紧张而涨红的脸上，眼神里看不出情绪，是纯粹的审视。
导演倒是没生气，只是有点意外：“哦？你说说看。”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
苏晚晴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那些目光，尤其是对面那道冰冷的视线。她看着自己的笔记本，语速略微加快，但尽量清晰地阐述：
“我、我在想……陈默他目睹了那么残酷的真相，对他童年冲击最大的，可能不仅仅是‘恐惧’或者‘愤怒’……有没有可能，是一种极致的‘荒谬感’和‘失语’？”
她顿了顿，组织着语言：“他最信任的长辈突然变成了恶魔，他认知的世界瞬间崩塌了。这种冲击下，语言——这种构建秩序和信任的工具，对他来说可能暂时失效了，甚至变得可疑。他之后拒绝交流，也许不是因为孤僻，而是因为他陷入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困境。他觉得说出来没人会信，或者语言根本无法描述那种撕裂的荒谬和恐怖。”
会议室里很安静，只有她的声音。越来越多的人露出了思索的表情。
苏晚晴受到了鼓励，继续往下说：“所以，那个‘触发点’或者‘锚点’，可不可以设定为一种非常具体、甚至有点古怪的‘行为替代’？比如，他从那天起，开始疯狂地、偏执地收集现场掉落的一种极其普通的东西——比如，某种特定颜色的碎玻璃渣，或者生锈的铁钉？别人都觉得他疯了，或者这是创伤后遗症。但对他来说，这些冰冷、沉默、不会欺骗他的‘物证’，才是唯一能承载那段无法言说记忆的容器，是他重新建立内心秩序、并走向偏执追凶的起点。这比单纯的‘变得沉默’会不会……更独特，更有画面感，也更符合心理逻辑？”
她说完，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赶紧低下头，不敢看任何人的反应。
寂静。
几秒钟后，导演猛地一拍桌子：“好！这个角度好！荒谬感！失语！物证替代！对对对！就是这个味道！一种神经质的、偏执的仪式感！这就对了！这就把陈默的‘轴’和‘独’立住了！不再是普通的创伤后应激，有了更深刻的哲学意味和人物独特性！好！非常好！”
编剧组长也摸着下巴连连点头：“嗯……确实眼前一亮。从语言失效的角度切入，用收集行为来外化内心，这个切入点很巧，也很有深度。小苏，不错啊！”
其他几个主要演员也纷纷表示赞同，觉得这个设定让角色瞬间和迷人了很多。
苏晚晴偷偷抬起头，恰好撞上顾淮的目光。
他依旧看着她，那双总是深不见底、带着审视和冰冷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锐利的审视还在，但深处却掠过一丝清晰的、毫不掩饰的惊诧和……欣赏。就像工匠突然发现了一块被泥土包裹、却内蕴光华的原石。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看到她在专业领域的才华和闪光点。不是作为需要监控的麻烦，不是作为被迫签下协议的工具，而是作为一个有着独特思考力和创造力的同行。
苏晚晴的心跳漏了一拍，慌忙再次低下头，耳朵尖却不受控制地红了。
“哼，哗众取宠。”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起。林菲菲抱着手臂，脸上挂着假笑，“说得天花乱坠，谁知道是不是从哪里抄来的想法。一个助理，做好记录的本分就行了，逞什么能。”
导演正在兴头上，听到这话，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菲菲，话不能这么说。能解决问题就是好想法。无关身份。”这话看似公平，实则暗讽她刚才的发言空洞无物，只会抱怨。
林菲菲的脸瞬间青一阵白一阵，难堪至极。她狠狠剜了苏晚晴一眼，将那份羞辱完全记在了这个抢了她风头的“小助理”头上。
围读会继续，因为苏晚晴的提议，后续几个相关情节的讨论都顺畅了许多。
苏晚晴重新拿起笔做记录，手心因为紧张和兴奋还在微微出汗。她能感觉到，来自对面那道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的时间，似乎比之前长了一些。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会议桌的另一端，顾淮着钢笔的指尖，几不可查地轻轻敲击了一下桌面。
看来，这只被他强行圈在身边的小雀鸟，似乎比他想象中……更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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