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沉山顶着脸颊上的红痕在别苑中大咧咧地走着,间或看见一处草丛便进去拿着镰刀将茂盛的杂草割走,又装模作样查找一番,随后再去另外一处重复此番动作。
一上午下来,别苑中所有家仆都知道了此事,燕沉山在那边割草,家仆们便三三两两聚作一堆私下说着什么。
燕沉山长得高大又是塞外人,生来便有一种极具侵略感的威慑,除了林大,其他家仆也不怎么敢和他过多交往,但偏偏主子似乎很看重这塞外人。
只可惜好景不长,没得多少恩宠便惹怒了主子,一时间家仆们纷纷猜测起今早发生的事情,奈何林大三缄其口,被问急了还要敲打他们莫要打探主子。
越是藏得深,便越是让人想要深挖。
如今燕沉山孤身一人在这里,不远处三个丫鬟凑在一处交谈,其中一名身着蓝衫的少女被旁边两人轻轻推了出来,蓝衫少女先是一惊,又被身边两个姐妹劝了几句,这才大着胆子朝燕沉山走来。
燕沉山背对众人蹲在墙角割草,此时袖口挽至小臂,露出肌肉匀称结实的小臂,随着割草的动作偶尔能看见手背上的青筋,更显力道。
“这位大哥,今日一早主子院中可是发生什么事了?”蓝衫少女没敢凑太近,只隔着几个手臂的距离站在外边问,说完不等燕沉山回话,又紧忙解释道:“不是我要打探主子的事,就是……大家都是伺候人的,如果主子心情不好,咱们也不想触了霉头。”
燕沉山侧头看向她,漆黑的眸子似那暗中窥探的狼,只这般不咸不淡扫去一眼,便将那蓝衫少女惊地后退一步。
燕沉山认得眼前这少女,昨日分鹿肉时她也在,因年纪小被谦让吃了不少鹿肉。
就在少女以为燕沉山不会回答她之时,却忽地听见他开口了。
“也没什么,只是丢了一样小物,只是主子把玩惯了寻不着便有些心急,让我来找而已。”燕沉山说完,在那少女呆愣的目光中微微扬起眉梢,语调刻意放缓,“听说是一把匕首,你们见过没?”
少女后知后觉,干巴巴地回了句没有,之后便迅速撤回那几名侍女身边,三人又叽里咕噜地不知说些什么,这才结伴离开。
苏融醒来后,午饭则是林大送来的。
苏融喝着白粥,口中却苦涩地紧,只觉得食不知味,待听见林大说燕沉山在府中找了一上午的东西后,也只是冷冷扯动唇角,丢下一句,“那就让他去找。”
林大不知如何去劝,只好不说话了,伺候苏融吃完饭便将几日后需要筹备的家宴事项一一给苏融过目。
林大的父亲从前也是大户人家的管家,林大出生便一直跟着父亲在贵人家中做活,也算是有些能力。
苏融喜他机灵,许多事情一点通,因此只简单扫了几眼那清单,拿笔将几样重油辛辣之物给划去了,“李荣是江南本地人,口味清淡喜甜,这几样菜就不用了,换成云来阁的茶点心,请帖送去了吗?”
林大一一记下,又答道:“还不曾,待会儿就差人送去。”
苏融颔首,没再多说,复又拿起几册话本随手翻阅打发时间,却不知过了多久才翻去一页,再细看时,苏融的目光却也没落在书页上,唯有莹白的指尖轻轻捏着纸张出神。
只是此刻他心中所想,却并非那不翼而飞的匕首。
莫非……自己当真错怪了他不成?
苏融陷入沉思,眼中闪过一瞬的迷茫。
另一边,燕沉山接到林大给他的活儿,正是去李荣府上送请帖,燕沉山也没多说,接过请帖就离开了。
燕沉山走在街上倒是频频惹人侧目,许是不曾见过如此大摇大摆上街的塞外人,迎面而来大多数都是好奇打量的目光,燕沉山浑然不在意,径自去了李荣府上,将请帖递给门房之后便拜别而去。
回程路上,燕沉山去了一趟杂货铺子,扔下五个铜钱买了个粗布麻袋,拽在手中继续荡悠去了街尾烧饼摊。
燕沉山继续甩下两个铜钱,买上两个热乎的烧饼,一手拿着吃,另一手抓着麻袋又朝着西南方向而去。
待燕沉山停步,一座高宅大院便落座在他身前,抬头看去,门匾上写着的却是“赵府”二字。
燕沉山吃完一个烧饼,深深看了一眼那门匾,走去不远处的街巷里侯着。
他姿态闲适,上身靠在墙上继续慢悠悠吃着烧饼,好像只是在等友人,一点儿也不见焦急,反倒十分从容。
等他吃完第二个烧饼后,赵府的大门被人叩响了。
燕沉山眼中闪过一丝笑,侧身看去,只见上午还和他交谈的那蓝衫少女此刻正站在门外与一个少年交谈,二者似乎极为熟稔,少年简单说了几句话便将少女放了进去。
不多时,大门再度紧闭。
燕沉山搓了搓手将烧饼碎屑拍走,随后将那麻袋卷在腋下夹着,后撤几步一个冲刺起跳,蹬着墙壁便飞身而上,呼吸间翻进内墙。
赵府内。
“大哥!人来了。”赵津一路小跑,领着身后的少女进门,正堂内坐着一名身着锦缎的雍容老妇,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在她身边坐着的则是一名身姿挺拔的英俊男子,正是赵澜。
赵澜眼前一亮,瞬间起身去迎,“你怎来了,可是有什么事情?”
那蓝衫少女也不废话,三两句将今日从燕沉山那边得知的消息告知赵澜。
赵澜听罢脸色倒是五味杂陈,不等他开口,一旁赵津却忽地嗤笑,话中满是不屑。
“我当他多有骨气呢,结果还不是像个女人似的耍脾气,等着我大哥附小做低去哄他呢!”
赵澜没有出声,赵津见状更是确定,“我早就说了,大哥,他不会离开你的,也就是因为子嗣这件事和你争风吃醋,他当初闹得满城风雨,不就是为了救你吗?只可惜他是个男人无法生育,否则将他娶了更是锦上添花,有这么一个实力雄厚的娘家,加之他又会做生意,咱们也能跟着享福呀。”
赵澜见他说的愈来愈过分,轻声斥了一句,“小弟,不要妄言!”
说罢,赵澜从腰间取下锦囊,从中拿出一些散碎银两递与那蓝衫少女,面色和悦道,“做的不错,你先回去伺候着吧,若有其他事情再来同我说。”
蓝衫少女面露喜色,将银钱接过后连连道谢,忙不迭地转身走了。
赵津前去关门,回来后看到赵澜坐在祖母身边,一手支颌若有所思,方才一言未发的老妇人忽地睁开眼,半眯着道:“蕊儿也到了议亲的年纪了。”
赵澜张口欲言,望向祖母时正好与那双精明的眸子对上,一瞬间话语卡在喉中,迟疑片刻后还是说道,“以我们如今的处境,恐怕说不到好人家,又给不出殷实的嫁妆。”
赵津是个藏不住事的,忍不住道:“咱们没有,但他有呀!他生意不是做的挺好?听说马上节后要开第二家新铺子了,还和那江南商会的少东家相识,日后这门路可多着呢。”
躲在暗处的燕沉山听罢稍稍站直了身子,侧身看向那赵津,好似要记住那人的面容。
赵澜脸上有些挂不住,驳斥道:“整日里不思进取,就想着别人来提携你!绒绒如今与我生了嫌隙,又怎会心甘情愿帮你们?莫说现在,就是以前,以他的性子也决计不会这般好说话。”
赵津被自家大哥斥了一句,也不生气,反倒是笑嘻嘻地解释,“但他不是离不开你嘛?你看,丢了一个小东西都可以急成这样,还把自己身边的家仆给打了,要说他完全不在乎大哥你,那也不可能。”
赵澜苦笑一声,想到前几日去见苏融,却被他狠狠推开一事,本来心底多有怒气,但今日听见苏融这般失态,竟不知如何抚平了他心中的那根刺。
是了,苏融到底也是放不下他的。
老妇人打断二人的谈话,只道:“你后宅之事怎么安排,我不管你,但孰轻孰重,你心里要有一杆秤。”
赵澜听出老太太言下之意,乖乖垂头应下。
老太太起身,长出一口气,看向自己身边低垂着脑袋的赵澜,眼中泛起一丝慈爱,“澜儿,送奶奶回房休息吧。”
赵澜听从吩咐,起身搀扶着老太太往后院行去,待出了大堂,四下都无人影之际,老太太忽地驻足,赵澜似乎也有所准备跟着停下。
“子嗣没了,还可以再有。”老太太望着不远处花径长廊,隐隐约约可见一道倩影坐在其中,正低头绣着什么,浑然不觉远处正有人看着她。
老太太继续慢悠悠道:“这女子一旦嫁了人,时间久了自然会心向着夫君,想来男妻也一样,更何况他当初对你那般穷追猛打。”
赵澜沉默以对,只听老太太轻叹一声,
“你弟弟妹妹的事,大多需要银钱来打点,你弟弟是指望不上了,唯有你妹妹,若是来日得以高嫁,你亦可借着你妹夫的东风起势,到时候,一个男妻而已,你想留就留着,不想留那就将他休了也未尝不可。”
赵澜神色犹豫,迟疑着回道:“他手上有圣旨。”
老太太幽幽望了赵澜一眼,“人生苦短,无灾无病便是顺遂,但又有几人得以一生平安?”
暗处传来一声轻响,像是枯枝被什么东西踩断了,倏地打破此刻宁静,赵澜心里一突,下意识循着声音来源看去,只见一从苦竹垂在风中,枯败的叶子一被吹就簌簌往下落。
赵澜转过身,扶着老太太继续前行,只低声道:“此事……再容孙儿想想。”
拱门外,燕沉山高大的身影隐匿在暗处,面色平静毫无波澜,却像是覆着一层冰霜,令人见之生寒。
赵澜将祖母送回房间,本想自己也回房去休息,奈何刚进院子便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片刻迟疑后转身朝着侧边一个厢房走去。
一个大腹便便的女子听见动静后匆匆走来,此刻她只穿了一身中衣,青丝披散更添柔弱,看见赵澜后明显有着几分喜色,“夫君,你来了。”
赵澜若是往日一早就迎去扶着她了,可今日不知怎的却像是足下生根,直到那女子走到近前,赵澜才如梦初醒一般伸手去扶。
“外面天寒,快些进去休息。”赵澜说着话就将女子带进屋内。
赵澜扶着她坐在床边,女子依偎在他怀中,细细说着话,不时拉着他的手去轻抚自己的肚子,满眼都是将为人母的喜悦。
赵澜起初还能应付,到后来便不自觉的出神,脑海中翻涌的全是今日那丫鬟送来的消息。
苏融因为弄丢了他的匕首而大发雷霆。
赵澜几乎能猜想到苏融发脾气时的模样,而更令他在意的,是苏融明面上对他冷言冷语,气势逼人,暗地里却对自己赠与他的东西爱不释手,显然难以释怀。
心中郁结不知怎的竟隐隐有些松动,赵澜眼底浮现志得意满的快慰。
他就知道,苏融根本放不下他。
屋中烛火摇曳,夜风穿窗而过,怀中女子似是有些冷了,不经意间往赵澜怀中躲去。
赵澜垂下眸,时隔多日,再次细细打量起怀中女子,这是他第一个孩子的生身母亲,和他从前在京中流连过的美人相比,几乎可称得上是寡淡。
但她这幅温吞平静的性格却在这段落魄时光中给予他无尽的抚慰。
如今赵澜拥着她,所思所想,竟全是从前在京中对他热烈追求,明媚耀眼的少年,苏融就像一团炽热旺盛的火,又似雪中孤高的梅,令人不自觉会被他这般灿烂吸引,却又自惭形秽于不敢轻易攀折。
此刻,他似乎又有些厌烦平静无趣的生活了。
燕沉山靠在一处不显眼的拱门处,听着那不成调的小曲由远及近,来者似乎心情不错,浑然未觉危险的逼近。
待人影擦身而过的瞬间,燕沉山抄起麻袋就是一套,随后狠狠一脚踢出。
那人影大叫一声,救命还来不及喊出口就被一股大力踹在心口,登时眼前一阵发黑,好似一口气吊在当胸,眼冒金星哀叫着在地上翻滚。
“谁!!谁打我!救命…!救命啊!!”
赵津被裹在麻袋里,身上一拳又一拳地落下,密密麻麻如同雨点,砸下的每一处都叫他痛的几近晕厥,可偏偏下一拳又把他给揍清醒了。
燕沉山刻意收着力气,否则两三下就能把赵津给打死,如今眼见赵津哀叫不绝很快就要引来旁人,这才又狠狠踢了一脚,赵津惨叫声戛然而止,晕了过去。
燕沉山看也不看他,转身走入黑暗之中,只是几个起落,便如同那夜枭一般瞬间翻墙出去,不见了踪影。
至于那赵府怎么乱,他是一点都不在意了。
虽然他更想揍赵澜,但燕沉山又怕揍了以后赵澜反而能以此为借口去向苏融博取同情,万一苏融真心软了呢。
燕沉山默默将这笔账记在心上,松了松紧握成拳的右手筋骨,趁着夜还未深,匆匆回去别苑。
燕沉山一进门,就看见苏融披着狐裘坐在正堂,细眉紧蹙,死咬着下唇不吭声,唯有那双清亮的眼中透着几丝不安,林大则站在一旁也是满面焦急,然而在看见燕沉山的刹那,林大先是一怔,紧接着便是狂喜。
“主子!人回来了!”林大急急忙忙去唤苏融,谁知苏融也早已看到了燕沉山。
二人目光相对瞬间,又匆匆移开。
苏融冷着脸不吱声也不动作,就这么冷冷地看着燕沉山,唯有他狐裘下紧握着的手泄露了他此刻的心绪。
旁人无从在意,燕沉山却敏锐地感知到苏融在见到他后整个人都松懈下来。
这是在担心自己?
燕沉山心头荡漾,面上却也不显,一步步走回府中。
林大又急又气,跑来就是给了燕沉山一拳,垂在他的肩膀上,怒道:“你跑哪里去了!让你去送个信,天黑了都不回来!我还以为你跑了,不就是一样东西没了吗,你要是真没拿走,只管和主子说,主子查明后必不会冤枉你,何至于……”
燕沉山侧身躲开林大的拳头,淡淡说道:“我没偷。”
神态从容,面色整肃。
说罢,燕沉山步步上前,走至苏融面前,忽地一步斜跨就这么半跪着,仰头看向面色冷然的苏融。
苏融抿唇不语,齿尖却不住研磨下唇,一双明亮的眸子已经褪去血丝,此刻只余如月色般轻柔的雾。
“我没有偷拿东西。”燕沉山再次开口,神色却温柔许多,“我下午在找铁匠铺,想为主子重新打一把匕首,虽银两不够,但因我的疏忽而导致失窃,主子罚我也是应当的。”
“主子若是还生气,不如再打一掌。”
说着,燕沉山又得寸进尺地将自己面颊凑去,更是刻意送上自己早上刚被掌掴,此刻还留有红痕的半边脸,此时借着红烛一照,生生将那三分的红给印出了七分的惨。
苏融望着那半张脸,心中忽地升起一股愧疚。
林大在一旁已经看傻了,只见自家主子犹豫半晌,又借着灯火看了片刻,终于出声道。
“罢了,此事揭过,不分是非打你是我……是我不对。”苏融轻咳一声,拢着手道:“你随林大去我书房取药,将脸敷一敷,明日准你休息一日。”
说罢,苏融便僵硬着迈开步子离开,好似身后有猛兽在追他一般。
燕沉山站起身来,方才的卖乖讨巧之色瞬间消散,又是一派从容不迫的模样,只是那目光却沉沉地不知在想什么,望着苏融离开的方向动也不动,像是在回味。
最终,燕沉山面上满是餍足,抬手拂过那被苏融打过的侧颊,红印未消,脸上依旧有着紧绷火热之感,燕沉山手指冰冷,轻轻拂过那半边脸。
寒冰似的指尖划过热胀脸颊,带着细细麻麻的轻微刺痛感,却更令他感到战栗与兴奋。
燕沉山差点控制不住地笑出声来。
苏融真是太好骗了。
恰如那初春的薄冰,瞧着冻人,但只消捂上一捂,瞬间便能化成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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