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的鸡鸣像是钝刀子割开粗糙的麻布,一声接一声,将沉滞的夜幕撕扯出灰白参差的裂口。寒气贴着地面游走,钻进郝静云单薄的旧布裙,激得她指尖冰凉。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扇糊着破烂窗纸的破窗前,如同融进墙缝的一道阴影,目光却锐利如锥,穿透纸上的破洞,死死钉在院外那口废弃的枯井旁。
小雀儿来了。
瘦得像根芦苇秆的小丫头,正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将一只沉重的旧木桶从井里往上拽。粗糙的麻绳深深勒进她稚嫩的肩膀,单薄的身子被坠得摇摇晃晃,每一次发力,细瘦的脚踝都在冰冷的石板上打滑。她的小脸憋得通红,汗水混着清晨的寒气,在她额角凝成细小的水珠。
这是她每天的活计——给看守郝静云院的王婆子打洗漱水。也是郝静云唯一能“合法”接触她的时间窗口。
郝静云的目光扫过小雀儿因用力而颤抖的手臂,落在她那双冻得通红、布满细小裂口的手上。她无声地从怀里掏出那仅剩的、被体温焐得微温的半块杂面窝头,粗糙的质感硌着掌心。这是她唯一的“筹码”。
就在小雀儿几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终于将水桶拖到井沿边,扶着膝盖大口喘气时——
“咻!”
一道灰影划破清冷的空气,精准地、悄无声息地落入小雀儿脚边那只盛满清水的木桶里。
“噗通。”
一声轻微的水响。
小雀儿吓得浑身一哆嗦,差点松开抓着桶沿的手!她惊恐地瞪大眼睛,下意识地朝破窗方向望去。
浑浊的水面上,那半块深褐色的窝头正载沉载浮,像一条突兀的鱼。
小雀儿的呼吸瞬间停滞,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水桶里那点救命的粮食。她猛地抬头看向破窗,郝静云的身影在窗纸破洞后一闪而逝,只留下一个模糊而坚定的轮廓。
没有言语。但意思己经再清楚不过。
小雀儿的小胸脯剧烈起伏了几下,她飞快地左右张望,确认无人注意这偏僻角落。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尽,西周一片死寂。她咬着下唇,眼中闪过激烈的挣扎。窝头的诱惑是巨大的,但这“任务”……太危险了!去三姑娘院子?给能得点心渣的姐姐送东西?万一被发现……
她再次看向水桶里漂浮的窝头,那粗糙的粮食在清水的映衬下,散发着难以抗拒的诱惑。饥饿的肠胃发出无声的呐喊。小雀儿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破釜沉舟的决心。她不再犹豫,飞快地伸手将那半块湿漉漉的窝头捞出来,也顾不上擦干,迅速塞进自己同样单薄的衣襟里藏好,冰冷的湿意瞬间贴上了皮肤,让她打了个寒噤。她重新抓起水桶的提手,用尽全身力气,摇摇晃晃地朝着王婆子住的厢房拖去,脚步却比来时快了许多,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紧张。
破窗后,郝静云轻轻吐出一口气,指尖残留着窝头粗糙的触感。第一步,成了。饥饿是底层最强大的驱动力。她赌的就是小雀儿对食物的渴望,能压过对未知风险的恐惧。
她需要小雀儿送出去的“东西”,并非实体,而是一句口信。一句必须精准传递、不能有丝毫差错的口信。这比送一件东西更难,风险也更大。但她别无选择。探春是她目前唯一可能撬动的支点。
小雀儿送完水,像往常一样,被王婆子不耐烦地打发走。她低着头,快步离开小院,心脏在瘦小的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衣襟里那半块湿冷的窝头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她心慌意乱。
她没有首接去探春住的秋爽斋。那地方对她这种最底层的粗使小丫头来说,如同云端,平日里连靠近都战战兢兢。她记得郝静云的话——“给能得点心渣的姐姐”。她认识一个!在秋爽斋后角门负责洒扫的小丫头,叫翠墨的姐姐!人很和气,有一次她帮着往那边倒垃圾,翠墨看她饿得可怜,偷偷塞给她一小撮被捏碎的点心渣子,那香甜的滋味她记到现在!
翠墨姐姐!就是她!
小雀儿绕到秋爽斋后身僻静的角落,躲在一丛半枯的竹子后面,焦急地等待着。清晨的露水打湿了她的裤脚,冰凉刺骨。她紧张地揪着自己的衣角,一遍遍在心里默念郝静云教给她的那句话,生怕忘了一个字。
不知过了多久,后角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比小雀儿体面些的青色布裙、约莫十二三岁、梳着双鬟的丫头提着水桶和扫帚走了出来,正是翠墨!
小雀儿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她鼓起全身勇气,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般猛地从竹子后面蹿了出来,差点撞到翠墨身上。
“哎哟!”翠墨吓了一跳,手里的扫帚差点掉地上,待看清是个面黄肌瘦的小丫头,眉头皱起,“你这丫头!大清早的躲在这里作死?冲撞了主子看你有几个脑袋够砍!”她声音压得低,带着责备。
小雀儿吓得脸都白了,扑通一声跪在冰冷的石板地上,也顾不上膝盖的疼痛,双手颤抖着从怀里掏出那半块己经被她体温捂得半干、却依旧显得脏兮兮的窝头,高高举过头顶,声音带着哭腔,抖得不成样子:
“翠……翠墨姐姐!饶命!我……我不是故意的!是……是西北角破院里的……郝……郝表小姐……让我……让我务必把这个……还有一句话……带给您!说……说是给……给能得点心渣的姐姐的谢礼!求您……求您听听!”
翠墨愣住了。西北角破院?郝表小姐?那不是邢大太太家那个刚来就闹出大笑话、被关起来的穷亲戚吗?给自己送谢礼?还是半块又冷又硬的窝头?这唱的哪一出?
她狐疑地看着地上瑟瑟发抖的小雀儿,又看看那半块实在不堪入目的窝头,本想呵斥她赶紧滚蛋。但“能得点心渣的姐姐”这几个字,像根小针,轻轻刺了她一下。她确实偶尔会把主子赏的点心渣分给一些看着可怜的小丫头,这郝表小姐……竟连这个都知道?还特意送来“谢礼”?
一丝极其古怪的感觉攫住了翠墨。她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确定无人,才压低声音,带着几分不耐和好奇:“什么话?快说!说完赶紧走!让人看见我们都得吃挂落!”
小雀儿如蒙大赦,连忙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把郝静云教的话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声音依旧抖,却异常清晰:
“郝表小姐说:请姐姐代问三姑娘安。表小姐身陷囹圄,病体沉疴,日夜惊惧,唯恐冲撞贵人,更恐失礼于尊前。听闻三姑娘治下清明,恩泽微末,心向往之。今冒死托人献此微物,非敢言谢,实乃一片赤诚,求三姑娘垂怜,赐一‘护身符’,镇此陋室惊魂,安此惶惶之心。他日若得残喘,必结草衔环以报!”
这段话,郝静云教了小雀儿整整一夜。用词文绉绉,半文半白,既要符合这个时代下位者对上位者的卑微口吻,又要隐晦地表达自己的处境(被软禁、生病、恐惧)、对探春的仰慕(治下清明、恩泽微末)、以及核心诉求——求一个“护身符”!更重要的是,最后那句“结草衔环以报”,暗示了未来的效忠和回报!这是郝静云在赌,赌探春的骄傲、赌她对“人才”的潜在笼络之心、也赌她对邢夫人那房人的微妙态度!
小雀儿背完,整个人几乎虚脱,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翠墨彻底呆住了!她只是个粗通文墨的洒扫丫头,但这番话里透出的意思,她却听懂了七八分!这哪里是一个乡下野丫头能说出来的话?这分明是……是求助!是投诚!是把自己卑微到尘埃里,向三姑娘递出的一根救命稻草!用的还是这样……这样令人无法轻易拒绝的方式!那“护身符”是什么?是求三姑娘一句话?一个信物?甚至……只是允许她借用三姑娘的名头震慑看守?
翠墨看着地上那半块粗粝的窝头,又看看抖成一团的小雀儿,心头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荒谬,有警惕,但更多的,竟是一丝难以言喻的震动。那破院子里的郝表小姐……竟有这份心思?这份胆量?
她沉默了片刻。清晨的寒气似乎更重了。终于,她弯腰,没有去碰那半块窝头,而是伸手将小雀儿拉了起来,声音依旧压得很低,却少了之前的严厉:
“东西……我收下了。话,我也会带到。”她顿了顿,看着小雀儿瞬间亮起的眼睛,又严厉地补了一句,“记住!今天的事,烂在肚子里!对谁也不许提!包括那个郝表小姐!若是走漏半点风声,仔细你的皮!”
“是!是!谢谢翠墨姐姐!谢谢翠墨姐姐!”小雀儿喜出望外,连连磕头。
“快走!”翠墨低喝一声,迅速捡起那半块窝头,像处理烫手山芋一样飞快地塞进自己袖袋里,然后拿起扫帚,若无其事地开始扫地,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小雀儿连滚带爬地消失在竹林小径深处。
翠墨扫着地,心却跳得厉害。袖袋里那半块粗粝的窝头,像块烙铁。她抬头,望向秋爽斋紧闭的后角门,又望向西北角那被高墙隔绝、仿佛被遗忘的破落方向,眼神复杂难明。
秋爽斋内,晨光透过茜纱窗棂,洒在光洁如镜的水磨青砖地上。室内陈设疏朗大气,一洗闺阁的脂粉气,多宝阁上错落放着些金石字画、笔砚书卷。
贾探春刚刚梳洗完毕,穿着一身鹅黄绫袄,葱绿撒花绫裙,正坐在临窗大炕上,由侍书捧着热茶。她年纪虽小,眉宇间却己隐现英气,眼神清亮锐利。
翠墨小心翼翼地进来,屏退左右,走到探春跟前,福了一礼,声音压得极低:“姑娘,有件事……奴婢不知当讲不当讲。”
探春放下茶盏,看了她一眼:“说。”
翠墨便将清晨在角门外遇到小雀儿,以及郝静云托付的那番话,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复述了一遍。她记性极好,郝静云那半文半白、饱含深意的话语,竟被她复述得八九不离十。末了,她从袖中取出那半块己经干硬、显得更加寒酸的杂面窝头,双手呈上。
“这是……那郝表小姐托人送来的‘谢礼’。”翠墨的声音带着一丝古怪。
探春的目光,先是在那半块窝头上停留了一瞬,粗粝、丑陋,与这满室清雅格格不入。随即,她那双清亮的眸子微微眯起,里面闪过惊讶、玩味,最后沉淀为一种深沉的思索。
“身陷囹圄,病体沉疴,日夜惊惧……”她轻声重复着其中的字句,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炕沿上敲击着,“唯恐冲撞贵人,更恐失礼于尊前……呵。”她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带着洞悉世情的了然,“大伯母(邢夫人)的手笔,倒是一点没变。”
“听闻三姑娘治下清明,恩泽微末,心向往之……”探春念到这句,嘴角微微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这顶高帽子戴得巧妙,让人舒服,又点明了她所求的根源——求她的“恩泽”,求她的庇护。
“赐一‘护身符’,镇此陋室惊魂,安此惶惶之心……”探春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半块窝头上,眼神变得幽深。护身符?她要的,恐怕不是什么神佛符咒,而是一句能震慑看守婆子的话,一个能让她处境稍微改善的由头!这郝静云,心思之缜密,用词之大胆,哪里像个乡下没见过世面的穷亲戚?倒像个……深谙此道的老手?
“结草衔环以报……”探春低声念出最后一句,眼神骤然锐利起来!这是投名状!是承诺!这个郝静云,是在向她展示价值,赌她探春有识人之明、用人之量!赌她探春不甘于困守闺阁,需要臂助!
好大的胆子!好深的心思!
探春沉默了。室内一片寂静,只有更漏滴答的轻响。
侍书和翠墨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她们从未见过自家姑娘对一个“外人”,尤其是一个身份如此尴尬、处境如此不堪的“外人”,露出如此凝重的神色。
许久,探春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这窝头……”她指了指翠墨手中的“谢礼”,语气平淡无波,“既是‘谢礼’,就收着吧。回头找个匣子装了,放到我书架最底下那层。”
翠墨一愣,连忙应下:“是。”
“至于那‘护身符’……”探春的指尖轻轻敲击着炕沿,发出笃笃的轻响,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屋宇,落在了西北角那个破落的小院里。
“大伯母治家,未免太过严苛了些。”她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亲戚远道而来,又病着,总关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没病也要关出病来。知道的,说是大伯母规矩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荣国府苛待穷亲戚,连点体面都不顾了。”
她顿了顿,看向翠墨,眼神清亮:“你下午去针线房,就说我的话,把我前儿得的那匹压箱底的、颜色老气些的素色棉布找出来。再找个手艺稳当、口风紧的婆子,给西北角那位表小姐裁两身像样的家常衣裳。料子不必好,但要干净厚实,能御寒。”她特意强调了“口风紧”。
翠墨和侍书对视一眼,眼中都闪过一丝明悟!姑娘这是……用最不着痕迹的方式,给那郝表小姐送去了第一道“护身符”!送衣服,这是最正当不过的体恤亲戚之举,任谁也挑不出错处。但由三姑娘房里的人出面,由三姑娘发话,这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宣告!尤其还点明了“大伯母治家严苛”和“荣国府体面”,这等于是在警告看守的人——适可而止,别闹得太难看,丢了整个府里的脸!
“是,姑娘!奴婢明白!”翠墨心领神会,连忙应下。
“嗯,”探春端起茶盏,轻轻撇了撇浮沫,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去吧。做得干净些。”
翠墨恭敬地退了出去。
探春独自坐在窗前,晨光在她年轻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她看着窗外摇曳的竹影,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茶水微涩,回甘悠长。
西北角,破院……郝静云……
探春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深的笑意。
这盘死棋,似乎……开始有点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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