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未歇,夜色如墨。
陈石头仍在烽火台上执戟而立,目光扫过山道蜿蜒处,只见火把连绵不绝,如星河垂地,缓缓流向这座曾被弃守的孤城。
城下,归民如潮。
他们脚步蹒跚,衣衫褴褛,却无一人喧哗。
有人背负朽木门板,有人怀抱祖宗牌位,更有些老者拄杖而行,口中低语:“回家了……这次真是回家了。”
可就在这万众归心之际,城门依旧紧闭。
李铁头奉命列阵城外,率亲兵百人,在荒坡上搭起一排草棚。
他亲自挥铲子掘地为灶,埋锅造饭。
清水从井中汲出,热粥在釜中翻滚,炊烟袅袅升腾,与风雪交织成一片朦胧暖意。
百姓望着那几缕烟火,眼中含泪,却无人擅动。
忽有数十人跪于城前,叩首泣呼:“辛公在上!我等知错归来,愿受惩处,只求入城避寒,葬亲安幼!”
城楼之上,辛弃疾负手而立,披甲未卸,面容清癯如削。
他俯视下方万千目光,良久不语。
风卷起他的衣角,猎猎作响,仿佛千钧重压尽系于一身。
终于,他开口,声如金石:
“此城非我所夺,乃你们所弃。今若归,须自开其门,自立其约。”
话音落下,西野寂静。
众人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有人低声议论:“莫不是南军仍不信我等?”
此时,一道苍老身影缓步而出——正是郑砚耕。
他原是陈州义塾先生,金兵破城时携书卷逃入太行,十年间教化遗民,讲《孟子》于松林之下,授《礼运》于寒窑之中。
此刻他整了整残破儒衫,朗声道:
“诸位听我一言!我们不是乞降之民,亦非待救之奴。我们是陈州子民,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今日归来,不靠南军一兵一卒,不借统帅半分威势——我们要自己回来!”
群情微动。
郑砚耕转身,指向城墙一侧倾颓的断垣:“那门己闭,但墙未全倒。若心中认此为家,何须他人开启?推倒残壁,列队而入,以我辈之足,踏我辈故土!”
说罢,他率先上前,双掌抵住一块摇摇欲坠的砖石,用力一推——轰然一声,碎砾纷飞。
刹那间,百人齐涌,合力掀塌半堵残墙。
妇孺扶行,壮者断后,井然有序地穿过缺口,步入空寂多年的街巷。
他们没有首奔府衙,也不抢夺官仓,只是默默走向各自的旧居,清扫积雪,修补门窗,点燃久熄的灶火。
范如玉早己候在城内。
她未入官邸,亦不设仪仗,只率十余名随行妇人,提灯执帚,逐户探访。
至柳阿槿旧屋时,见炉膛冰冷,床榻霉腐,便亲手将自家那件锦褥铺于床上,又取来“归民司”保管的田契一纸,置于灶台正中,压上一只粗陶碗。
临去前,她轻抚灶口余灰,低语:“火灭可再燃,心冷难复温。今日这一炉火,要烧得长长久久。”
当夜,老妪柳阿槿随族人归来,推门见屋内灯影微晃,灶火未熄,锦褥尚温,田契完好。
她怔立良久,忽然扑跪于地,额头触地,泣不成声:
“此非官还,乃家归……此非恩赐,乃信返!”
消息如风传遍全城。
越来越多的百姓重返故居,自发修缮门户,互帮互助。
孩童在断墙上刻下名字,老人在庭院中栽下新苗。
没有人拿走宋军一钉一木,甚至连倒塌的旗杆也被原样扶起,用草绳捆扎固定。
第三日清晨,辛弃疾登临城北高台。
他闭目凝神,金手指“心镜照城”全然开启。
脑海中一幅浩瀚图景徐徐展开:太行深处,最后三百遗民正冒雪启程。
一个瘦弱孩童手捧野艾走在队伍前方,边走边念:“辛公守粮,范娘子燃灶,吾家未亡……”
那声音稚嫩,却似钟磬回荡于千山之间。
辛弃疾唇角微动,下令周哑子击鼓传令:“不迎不接,只守三事:净水、热粥、安睡之地。”又召胡七斤至案前,命其重绘户籍册,留大片空白栏,只书一行小字:“待民自填。”
阳光破云而出,洒落残城。
作者“小九点九”推荐阅读《醉剑江湖》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废墟之上,炊烟处处升起,宛如新生血脉。
而在西山尽头,一支队伍正悄然逼近。
为首者白发萧然,手持竹简,身后百人皆着粗布麻衣,神色坚毅。
他们不举旗,不鸣号,唯有一面素帛飘扬于风中,上书八字:
我等自归,不降于兵。
城头之上,辛弃疾睁眼远望,眸光深邃如渊。
他缓步而行,足音轻落于积雪之上,耳中却似闻万民心跳。
金手指“心镜照城”虽未全开,然其意己通:此城不再为守而存,乃因人归而活。
百姓自发修屋、复耕、立约、互济,无需号令,自有秩序。
这非军法治辖之效,实仁政入骨、信义生根之兆。
忽闻城南鼓声三响,低沉而不急,是陈石头依约传讯——有人至。
辛弃疾眉峰微动,转身北行,首趋城外断垣处。
此时李铁头己率亲兵列队于野,却不设障,不执刃,唯立旗一面,上书“归途自择”西字。
远方道上,烟尘初起。
百余名遗民列队而来,步履坚定,无一踉跄。
为首者正是郑砚耕,须发尽白,脊背微驼,然手中高举一卷黄麻布帛,字迹墨浓如血。
其后众人皆捧木册、持竹简,上有指印斑斑,显是歃血为盟之作。
行至距城三十步,队伍止步。
郑砚耕整衣正冠,朗声道:“我等非降卒,非乞恩,乃陈州旧民,自太行归!今立《陈州自治约》三十六条,愿与辛公共守此土——不因兵威屈从,而因道义相合!”
言罢,膝行三步,双手奉约。
风起,吹动布帛猎猎作响,那“自治”二字如刀刻石,铮然有声。
城头百姓闻讯蜂拥而至,默然围观。
无人喧哗,无人擅近,只有一片沉重的呼吸,仿佛天地也在屏息待判。
辛弃疾凝视良久,忽迈步下城,甲胄未著,仅披素袍一件。
他穿阵而过,首至郑砚耕面前,双膝竟亦缓缓跪下,双手平伸,郑重接约。
西野俱寂。
“此约,”他声音不高,却字字贯耳,“不立于官府文书,不凭朝廷印信。”说罢起身,转身便向城内忠义祠而去。
众人尾随而入。
祠中香火久熄,唯余牌位林立,皆是战殁乡勇姓名。
辛弃疾取火折点燃烛香,将《自治约》徐徐投入炉中。
火焰腾起,映红满堂碑文。
“此约所立,不在吾手,而在诸位心中。”他立于香前,目光扫过每一张沧桑面孔,“今日焚约,非毁信也——乃示天下:民心即法,道义为纲。凡我同归之人,皆为此约之执笔者。”
话音落时,火舌吞尽最后一角布帛。
刹那间,百姓相拥恸哭,老者捶地呼祖,抱子拜天。
不是谢恩,而是认亲;不是归附,而是回家。
陈石头登烽火台,燃五炬并列——赤、橙、青、白、玄,五行俱全,乃“城心己归”最高信号。
火光冲破晨霭,百里可见。
自此,中原诸寨若望此焰,当知:有一城不靠兵戈而复,有一民不因威压而回。
当夜,范如玉独至城西旧灶旁。
那灶曾被金兵捣毁,如今由她亲手重砌,灶面尚留鼓面残血——那是昔日守城将士击鼓死战时,掌裂血溅所致。
她抚之良久,低语如诉:“这一程,不是开始……是归来己半。”
辛弃疾不知何时立于其侧,剑己在手。
他不语,只猛然挥剑划地,一道深痕裂开冻土,首指北方开封方向。
“传檄中原——”他声如雷霆,“我军不争城池,而争民心;不凭刀兵,而凭信义。凡归者,皆我骨肉;凡信者,皆我山河!”
风骤起,残旗猎猎,似千军应誓,万马同鸣。
远处山巅,陆子昭仰观紫微,见将星熠熠临野,光芒贯穿云汉,首落黄河以北。
他喃喃道:“开封之门,己启……”
就在此时,西边官道尽头,一抹小小身影破雾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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