寰宇集团旗下那间顶级私立医院的神经诊疗中心顶层，纯白与冰冷的金属银灰构成了一个无声的刑场。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精密仪器特有的寒意，沉甸甸地压在苏晚的胸口。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喧嚣如同另一个世界的光影表演，窗内，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肃杀。傅沉洲的命令，或者说，他自毁式“负责”的最终通牒，不容拒绝——她必须全程陪同这场为他量身定做的“全面评估”。这不是关怀，是一场强迫她睁大眼睛观看的行刑。
傅沉洲换上宽大病号服的身影显得异常单薄，脸色灰败得像蒙了一层死灰，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首线，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灵魂早己被抽离，只剩下这具被蚀骨之症啃噬的躯壳。那条左臂，软软地垂在身侧，袖管空荡得刺眼。周叙白紧随其后，神情凝重如铁，手里厚厚一沓检查单像是沉重的判决书。他瞥了一眼苏晚，眼神复杂难辨，只低声说了一句：“先去神经传导和肌电图。” 那平静无波的语调，比任何严厉的斥责都更令人心头发冷。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对苏晚而言，是一场缓慢而精准的凌迟。
在神经传导速度测定和肌电图检查室的观察玻璃后，苏晚感觉自己像被钉在了原地。冰冷的电极片贴在傅沉洲的臂膀和腿上，像吸血的蛭虫。更让她胃里翻江倒海的是肌电图——细长的针电极，闪着寒光，毫不留情地刺入他手臂、小腿的肌肉深处。屏幕上，代表神经信号的波形图在跳动。健康的区域，那线条清晰有力，带着生命的节奏。可到了左臂区域，那波形陡然变得微弱、迟滞，像风中残烛，挣扎几下，竟在某个点……彻底消失了！仪器发出低沉的、代表“传导阻滞”的警告音，像丧钟在苏晚耳边敲响。周叙白指着屏幕对旁边的助理低声解释，助理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当周叙白要求傅沉洲尝试收缩左手肌肉时，插入的针电极捕捉到的信号微弱得可怜，杂乱无章，如同垂死的呓语，伴随着仪器发出的、代表异常电活动的尖锐“噼啪”声，刺得人耳膜生疼。而当傅沉洲放弃努力，肌肉放松时，屏幕上却诡异地涌现出大量细微却密集的尖刺——“纤颤波”，周叙白沉重地记录着，这是肌肉失去神经控制后，走向萎缩和死亡的前兆。傅沉洲全程像个没有痛觉的木偶，面无表情，只有在他用尽全身力气，那左手却依旧纹丝不动时，紧咬的下颌线才泄露出一丝被碾碎般的痛苦和极致的无力。苏晚死死捂住嘴，指甲掐进掌心，才勉强压住喉头涌上的恶心和眩晕。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他身体内部，那名为“蚀骨”的怪物，是如何一口口吞噬掉他的生机。
转战影像学检查室，巨大的白色机器发出低沉的轰鸣，如同怪兽的腹腔。傅沉洲被缓缓送入那个象征现代医学奇迹的幽深洞穴。操作室的屏幕上，灰白影像冰冷地展示着他大脑和脊髓的秘密。周叙白的声音像最无情的法官在宣读证据：“看颈髓和胸髓的神经束，明显变细，信号异常，萎缩了。” 他放大图像，指着上面散落的微小光点，“这些是脱髓鞘病灶和胶质增生，是神经纤维被烧毁、绝缘层剥落后留下的疤痕。就像电路彻底断了。” 接着是大脑的图像，“基底节区、小脑……早期退行性改变的迹象己经出现。这意味着，未来不仅仅是手脚失灵，他的协调、平衡，甚至部分思考的能力……” 周叙白没有说完，但那未尽的余音比任何判决都更沉重地砸在苏晚心上。屏幕上那些扭曲的阴影和异常的亮斑，无声地绘制着一张指向彻底崩坏的死亡地图。苏晚看着，一股深彻骨髓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她的西肢百骸，比傅沉洲任何愤怒的咆哮都更真实、更可怕地揭示了“蚀骨”的含义。
基础神经功能评估的诊室相对安静，却弥漫着另一种令人窒息的心碎。周叙白用细针、棉签、冷热的金属棒，触碰傅沉洲身体的不同部位，尤其是麻木的双腿和废掉的左手。“这里，痛觉几乎没了……这里，两点辨别觉消失……温度觉错乱，冷热不分……” 傅沉洲的反应迟钝得令人心焦，常常需要周叙白反复询问，才能给出模糊不清的回答。他的身体，正在一寸寸失去感知这个世界的能力，变成一座孤岛。运动功能测试更是触目惊心：左臂是彻底的死寂，右手握力测试时力量大不如前，手指的灵活度也大打折扣。步态测试中，他行走不稳，步伐僵硬短促，像个随时会散架的木偶，周叙白紧张地护在一旁。一个简单的单腿站立，他勉强维持了几秒钟就剧烈摇晃，若非周叙白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必然重重摔倒在地。进行到认知筛查的连线测试和抽象思维部分时，傅沉洲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错误开始出现，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罕见地流露出一丝困惑和不易察觉的焦躁。周叙白在记录本上某个项目旁，用力画了一个醒目的圈。
每一个测试结果，每一次无力的挣扎，每一丝困惑的眼神，都像沉重的鼓槌，狠狠砸在苏晚心上。看着他引以为傲的掌控力在身体内部崩坏的神经面前土崩瓦解，看着他像一件破损的精密仪器般被反复测试，巨大的悲哀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无力感彻底淹没了她。先前被支票点燃的怒火，被羞辱激发的恨意，此刻在这具缓缓走向消亡的躯体面前，似乎都变得苍白而遥远，被一种冰冷的、对生命脆弱本质的深刻恐惧所取代。
最终，所有的酷刑汇聚到那间冰冷的诊断室。傅沉洲疲惫地陷在椅子里，闭着眼，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周叙白将那份如同巨石般沉重的报告放在桌上，声音低沉清晰，一字一句，宣判着不可更改的命运：
“综合所有结果：遗传性神经退行性疾病（蚀骨之症），病程进入加速恶化期。”
“主要累及脊髓运动神经元、感觉神经纤维，并开始向高位中枢（脑干、小脑、基底节）发展。”
“左臂功能完全丧失（C7-T1水平以下严重损害），左下肢肌力显著下降（L4以下）。右肢功能进行性减退。本体感觉、痛温觉等多模态感觉障碍明显。”
“步态不稳、平衡障碍显著（小脑通路受累早期表现）。”
“早期认知筛查提示可能存在轻微执行功能和信息处理速度下降（需密切随访）。”
“预计未来3-6个月内，下肢功能将进一步丧失至无法独立行走。呼吸肌、吞咽功能需警惕……”
每一条冰冷的术语，都像一把淬毒的冰锥，凿在苏晚的神经上。从手脚失灵，到无法行走，到不能呼吸、不能吞咽，再到……失去神智？傅沉洲那晚血淋淋的“死亡预告”，此刻以最科学、最无可辩驳的方式，赤裸裸地呈现在她面前，冰冷得没有一丝转圜余地。
周叙白念完最后残酷的预后评估，看向傅沉洲，声音带着沉重的压力：“沉洲，你需要立即……”
“够了。” 傅沉洲猛地睁开眼，打断了他。那声音嘶哑疲惫，眼神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芜。他没有看那份宣判书，也没有看周叙白，目光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向角落里脸色惨白如纸的苏晚。
他的嘴角极其费力地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个比哭泣更悲怆的弧度，充满了自嘲和彻底的绝望。
“现在……” 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重逾千斤，每一个字都砸在苏晚的灵魂深处，“你看到了……这就是你要的‘负责’吗？苏晚。”
“这就是……你可能得到的……全部未来。”
他不再看她，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无法承受的负担。他扶着冰冷的椅子扶手，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极其缓慢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那条废掉的左臂毫无生气地垂荡着，右腿也僵硬得不听使唤。他没有寻求苏晚的搀扶——或许是不愿，或许是不能——只是独自一人，一步一步，如同踩在烧红的刀尖上，极其艰难地、蹒跚着挪向门口。将那间充满了死亡气息的房间，和呆立在原地、仿佛灵魂都被抽空的苏晚，彻底留在了身后。
诊疗中心漫长的走廊空旷冰冷，回荡着他沉重而拖沓的脚步声。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身体摇晃得像狂风中的枯枝。蚀骨之症的剧痛与麻木如影随形，啃噬着他最后的意志。周叙白想要上前搀扶，被他一个冰冷刺骨的眼神钉在原地。
苏晚怔怔地望着那个孤独绝望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冰冷的光线里，耳边反复回响着他那句锥心刺骨的话，眼前不断闪回着那些冰冷的仪器、屏幕上消失的信号、萎缩的影像、他测试时无力的挣扎和眼中闪过的困惑……愤怒呢？恨意呢？支票带来的羞辱呢？
在此刻，似乎都被一种更深沉、更庞大的、名为“蚀骨”的毁灭阴影彻底笼罩、吞噬。她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陷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一种冰冷彻骨、令人窒息的巨大无力感，如同深海万钧的压力，将她死死地按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曾以为他带来的伤害就是地狱。
而他真正的地狱，是清醒地看着自己一寸寸腐烂消亡，并且……亲手将她拖到了这地狱的入口，逼她看清了里面所有绝望的景象，所有通往虚无的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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