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护仪的嘀嗒声在惨白的医疗室里规律回响，像冰冷的手指，一下下敲打着紧绷的神经。傅沉洲躺在如同刑具的医疗床上，氧气面罩覆盖着大半张灰败的脸，露出的部分在无影灯下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石膏般的质感。输液管里的药液一滴一滴，缓慢地注入他冰冷的静脉。心电图的波形微弱地起伏着，血氧饱和度的数字在90的边缘艰难徘徊，每一次微小的波动都牵动着角落里苏晚的视线。
周叙白己经离开了，留下一个刻板的女护工在门外守候。空间里只剩下苏晚，和病床上那个被仪器与导管缠绕、如同被钉在实验台上的标本般的男人。
恨意被周叙白冰冷的警告冻结在心底深处，凝成一块坚硬的冰核。愤怒的火焰被强行扑灭，只余下呛人的灰烬。苏晚靠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后背被实验台撞过的地方依旧隐隐作痛，提醒着她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崩塌。她看着傅沉洲，看着他那毫无生气的样子，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荒谬感攫住了她。
他是掠夺者，是囚禁她的魔鬼。可现在，他却脆弱得仿佛一口气就能吹散。而她，这个被他强行掳来的囚徒，却成了他维系最后一丝生命之火的、唯一的“稻草”。这扭曲的关系，让苏晚感到一阵眩晕般的恶心。
时间在仪器的嘀嗒声中缓慢爬行。窗外的城市灯火渐次熄灭，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从巨大的落地窗外渗透进来，将医疗室惨白的光线压缩成一个孤岛。苏晚站得双腿麻木，冰冷的寒意顺着脚底蔓延。
不知过了多久，病床上传来一声极其微弱、如同砂砾摩擦的呻吟。
苏晚猛地抬头。
傅沉洲紧闭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氧气面罩下，薄唇似乎无意识地动了动。心电图的波形稍稍变得有力了一些，血氧饱和度艰难地爬升到了92。
他似乎在苏醒的边缘挣扎。
就在这时，医疗室的门被无声地推开。周叙白再次走了进来，手里没有提医疗箱，却拿着一份新的、边缘锐利的文件。他的脸色比之前更加疲惫，金丝边眼镜后的眼神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他看了一眼监护仪上略有改善的数据，脸上没有任何放松的神情，反而更加凝重。他走到病床边，俯身检查了一下傅沉洲的情况，确认他只是处于一种极度虚弱的半昏迷状态，意识并未完全清醒。
周叙白首起身，转向苏晚。他的目光锐利地落在她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审视。
“苏小姐，”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比医疗室的冷气更刺骨，“傅先生的情况暂时稳定，但远未脱离危险。蚀骨症的进展不可逆，每一次这样的崩溃，都在加速神经的崩坏，都在消耗他本就所剩无几的…时间。” 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
苏晚的心微微一沉。时间…那张滑落的报告纸上被挡住的后半句，那个触目惊心的“终末期”和前面的冰冷数据，再次浮现在脑海。
“刚才的情况，你也看到了。” 周叙白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沉重的压迫感，“情绪失控，是引爆这一切的导火索。傅先生需要绝对的稳定，需要避免任何可能刺激他神经系统的波动。尤其是在他目前这种极端脆弱的状态下。”
他向前一步，将手中那份新的文件递到苏晚面前。文件抬头的加粗黑体字如同冰冷的锁链：
**《补充人身约束及行为规范协议》**
苏晚的瞳孔骤然收缩。
“签了它。” 周叙白的命令简洁冰冷，不容置喙。他的目光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剖析着苏晚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这是对傅先生生命的保障，也是对你自身安全的…必要措施。”
苏晚没有立刻去接。她看着那份协议，又看向病床上那个在昏迷中依旧眉头紧锁、仿佛承受着无形痛苦的男人。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比医疗室的冷气更甚。
“这是什么？” 她的声音干涩沙哑。
“详细条款你自己看。” 周叙白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核心只有一条：从此刻起，在傅先生面前，你必须严格约束自己的言行举止，保持绝对的情绪‘真空’状态。禁止任何形式的质问、反驳、探究、抗拒。禁止流露憎恨、愤怒、恐惧、好奇等一切可能引发他情绪波动的表情或言语。你的存在，唯一的意义和价值，就是安静地、顺从地待在他指定的位置，完成他交付的任务——调香。”
他顿了顿，金丝边眼镜反射着惨白的光，让他的眼神显得更加锐利而冰冷。
“简单来说，苏小姐，你需要扮演一个‘人偶’。一个没有自我意志、没有喜怒哀乐、只会呼吸和调香的…完美工具。这是目前唯一能最大限度降低风险、延长他生存时间的方案。”
人偶！工具！
冰冷的词汇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苏晚的心脏。她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巨大的屈辱感和被彻底抹杀的愤怒如同岩浆般在冰封的恨意下翻涌、咆哮！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她看向周叙白，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和冰冷的质问。
周叙白迎着她的目光，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理性。“我知道这很苛刻，苏小姐。但这就是现实。你刚才的‘魔鬼’二字，你探究的眼神，都是点燃这次灾难的火星。在他身边，你的情绪，就是最致命的武器。”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签了它，约束你自己，就是保护他。否则，下一次他倒下，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而你……” 他的目光扫过苏晚手腕上未消的淤青，又落回她苍白的脸上，“你在这座牢笼里的处境，只会比现在艰难百倍。傅先生清醒时的掌控欲和…不安全感，你无法想象。”
赤裸裸的威胁，混合着沉重的托付。苏晚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她扶住冰冷的墙壁才稳住身形。她看向病床上的傅沉洲，他灰败的脸上，眉头似乎因体内无形的痛苦而蹙得更紧，氧气面罩下发出微弱而艰难的呼吸声。监护仪的嘀嗒声规律而冰冷，像是在为某种倒计时打着节拍。
恨意被巨大的现实压力碾得粉碎。愤怒在生存的冰冷逻辑面前显得苍白无力。周叙白的话像冰冷的锁链，一层层缠绕上来。保护他？还是保护自己？亦或是…别无选择？
苏晚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伸出手。指尖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她接过了那份沉重的协议。
纸张的边缘锐利如刀。
她没有再看周叙白，也没有再看病床上的傅沉洲。她的目光落在协议密密麻麻的条款上，那些冰冷的文字如同扭曲的符文，一条条剥夺着她作为“人”的尊严和权利。禁止表情，禁止情绪，禁止反抗……她存在的全部意义，被压缩成一个冰冷的符号：调香师。
笔尖悬在签名处。冰凉的金属触感硌着指尖。
整个医疗室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监护仪的嘀嗒声，输液管的滴答声，以及氧气面罩里那微弱而艰难的呼吸气流声，交织成一首绝望的安魂曲。
苏晚的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她闭上眼，脑海中闪过颁奖台上璀璨的灯光，闪过被粗暴拖拽时冰冷的水泥地，闪过傅沉洲撑在实验台上痉挛颤抖的背影，闪过他昏倒时压在自己身上的冰冷重量……无数画面碎片般闪过，最终定格在周叙白那双冰冷、理性、带着沉重托付的眼睛上。
保护他？还是保护自己？
没有选择。从来就没有选择。
笔尖落下。
“苏晚”两个字，在冰冷的纸张上划出。笔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濒死的蝴蝶最后的挣扎。落笔的瞬间，她感觉某种东西在心底彻底碎裂了，沉入了冰冷的深渊。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的、毫无波澜的荒原。
周叙白接过签好的协议，仔细看了一眼，没有任何表示。他只是从西装内袋里拿出一支细小的、造型奇特的金属笔，递给苏晚。
“这是生物信息绑定笔。按在协议上你的签名处，它会记录你的生物特征信息，与协议绑定。任何违背条款的行为，都会触发预设的约束机制。”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在解释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仪器。
约束机制？苏晚的心猛地一沉。她看着那支冰冷的金属笔，感觉它像一条毒蛇。
她机械地接过笔，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指尖一麻。按照周叙白的指示，她将那支笔的尖端，轻轻按在自己刚刚签下的名字上。
笔身内部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蜂鸣，一道微弱的蓝光在签名处一闪即逝，随即恢复如常。
绑定完成。无形的枷锁，彻底锁死。
周叙白收回笔，将协议妥善收好。他看着苏晚，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复杂难辨，有审视，有一丝极淡的怜悯，但更多的是沉重的托付。
“记住你的身份，苏小姐。人偶，工具。这是你唯一能做的。” 他最后说了一句，然后转身，无声地离开了医疗室。
门轻轻合上。
医疗室里再次只剩下苏晚和病床上昏迷的傅沉洲。仪器的嘀嗒声更加清晰。苏晚站在原地，如同一尊真正的、被抽空了灵魂的人偶。她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刚刚签下名字的手指。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金属笔冰冷的触感，以及那份协议纸张边缘的锐利。但更深的寒意，是从心底蔓延开来的、冻结一切的死寂。
她慢慢转过身，目光空洞地投向那扇通往外面实验室的磨砂玻璃门。门外，是她的“工作间”，是她唯一的、被允许存在的空间。
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苏晚迈开脚步，离开了充斥着消毒水味道和死亡气息的医疗室。她的步伐平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脸上也如同戴上了一层冰雕的面具，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那片死寂的荒原下，冰封的恨意核心，似乎被那签下的名字和冰冷的绑定笔，更深地压入了不见天日的冻土。
她穿过空旷冰冷的主厅，重新走进那间气味的神殿。冷白的灯光下，实验台上还散落着昨夜她调制“雪松烬影”的器皿和原料瓶。那张浸润着独特气息的试香纸，孤零零地躺在台面上，散发着冷冽、深沉、带着金属锈质感的雪松气息。
苏晚走到实验台前，动作机械地拿起那张试香纸。冰凉的纸张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她缓缓抬起手，将试香纸凑近鼻端。
冷冽如刀锋刮过鼻腔，深沉的木质底蕴厚重悠长，核心那缕冰冷的金属锈气带着沉甸甸的锐利锋芒。苦涩，凛冽，残酷。然而，在那极致的冰冷之下，那一丝奇异的、微弱的宁静感，依旧存在。
这气息，曾为他撬开了一丝通往安宁的缝隙。
这气息，也成了她被彻底剥夺为“人”的代价。
苏晚放下试香纸，眼神空洞地看向冷藏柜里那些琳琅满目的珍稀原料。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冰冷的玻璃瓶身。
人偶…工具…
她拿起一个空的调香瓶，走向原料区。动作精准，毫无迟疑。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开始为它的主人，编织下一张对抗地狱之火的网。
实验室里，只剩下冰冷的仪器运转声，和调香瓶偶尔碰撞发出的、清脆而孤寂的声响。窗外的城市彻底沉入黑暗，只有这顶层的牢笼里，一点冰冷的、毫无生气的光，还在固执地亮着。
苏晚的身影在冷白的灯光下，拉出一道长长的、如同人偶般僵硬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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