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斗佝偻的背影在浓稠如粥的灰雾中艰难挪动，骨杖点地的“笃、笃”声，成了这片死寂荒原上唯一的、令人心头发紧的节拍。硫磺混合着血腥、腐坏的刺鼻气味，随着每一次呼吸，如同细小的冰针，狠狠扎进肺腑深处。的皮肤上，深红色的斑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加深，带来持续不断的灼痛和麻痒，灰雾的腐蚀性在这里达到了新的高峰。
陈默紧随其后，保持着三步的绝对距离，如同一个沉默的、充满压迫感的影子。她手中的骨刃从未放松分毫，目光锐利地切割着翻滚的灰雾，扫过脚下蜂窝状岩石缝隙里那些深褐色的、早己干涸凝固的污渍，以及偶尔出现的、被啃噬得只剩森白碎骨的残骸。每一步都踏在未知与死亡的边缘。
我和苏晓缀在后面，疲惫和寒冷深入骨髓，每一步都像拖着灌铅的双腿。苏晓的脸色在灰暗光线下泛着不健康的青灰，嘴唇干裂，眼神却像受惊的刺猬，紧紧盯着前方那个一瘸一拐的拾荒者，手中的骨刃握得死紧，指节发白。信任？在这片荒原上，那是比食物更奢侈的妄想。我们只是别无选择地跟着，如同溺水者抓住一根不知是浮木还是毒蛇的稻草。
“快……快到了……”老烟斗嘶哑的声音从前方的浓雾中断断续续传来，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喘息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回到巢穴般的微弱希冀。
灰雾的流动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再是均匀的翻滚，而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分流。空气中那股刺鼻的硫磺血腥味，似乎被另一种更复杂、更浓重的气息所覆盖——那是无数种气味混合发酵后的产物：浓重的、带着铁锈味的湿气，劣质油脂燃烧的呛人烟味，排泄物和汗液长期堆积的酸腐，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活人聚集地的……浑浊生气。
脚下的蜂窝状岩石地面，开始出现人工的痕迹。深灰色的岩面被踩踏得相对光滑，一些巨大的、边缘粗糙的蜂窝孔洞被用同样材质的碎石和一种深褐色的、类似干涸泥浆的物质勉强填塞堵住。地面上，深褐色的污渍更多了，连成片，形成一条模糊的、被无数脚步践踏出来的“路”。
灰雾，在前方陡然变得稀薄！
并非消散，而是被一道……巨大的、扭曲的、由无数深灰色蜂窝岩石和锈迹斑斑的金属残骸粗暴堆砌而成的“墙”所阻挡！那墙歪歪扭扭，高达十数米，表面布满了尖锐的凸起和巨大的裂缝，如同一个垂死巨兽用骸骨和腐肉堆成的巢穴。浓稠的灰雾被这堵丑陋的巨墙阻挡在外，形成一道缓慢流动的、灰白色的雾墙。
而在那堵令人窒息的巨墙底部，一个仅容两人并肩通过的、低矮的拱形缺口，如同巨兽微张的、淌着涎水的口器，赫然出现在我们眼前！缺口边缘犬牙交错，覆盖着厚厚的、深褐色的污垢。缺口内部，一片深邃的、比外面灰雾更浓重的黑暗，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浑浊气息。
拱形缺口的旁边，紧贴着粗糙的岩壁，一个同样由蜂窝岩石垒成的、仅能容身的低矮凹洞里，蜷缩着两个身影。
那是两个“人”——或者说，勉强还保留着人形的存在。他们裹着和灰墙几乎同色的破烂布片，蜷缩在阴影里，如同两尊被遗忘的石像。他们的皮肤是更深的灰褐色，布满褶皱和溃烂的疮口，露出的肢体干瘦得如同枯柴。最令人心悸的是他们的眼睛——浑浊，麻木，没有任何光彩，只有一种被漫长绝望和痛苦彻底磨灭生机的死寂。他们手中握着用兽骨和金属碎片粗陋捆绑成的、类似长矛的武器，矛尖对着墙外的灰雾，姿态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认命。
老烟斗在距离缺口十几步的地方停下，艰难地转过身，浑浊的暗黄色眼珠看向陈默，带着一种卑微的、近乎讨好的谨慎。“锈……锈镇……到了……”他嘶哑地说，指了指那个如同伤口般的拱形缺口，又指了指那两个蜷缩在阴影里的守卫，“进……进去……要……要‘份子’……”
“份子？”陈默的声音冰冷，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目光扫过那两个死气沉沉的守卫，又落回老烟斗脸上。
“干……干粮……或者……有用的……东西……”老烟斗艰难地解释，下意识地捂了捂自己腰间那个破旧的布袋，又畏惧地看了一眼陈默手中的骨刃。
陈默沉默了几秒。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再次扫过那堵散发着绝望气息的巨墙，那如同地狱入口般的拱门，以及那两个活死人般的守卫。这里绝非乐土，只是另一个形态的囚笼。但墙内稀薄的灰雾，意味着可以暂时摆脱那无时无刻的腐蚀和无处不在的流民威胁。
她没有任何犹豫，从自己外套口袋里，掏出了之前从流民尸体上搜刮到的那个深灰色小布袋。解开系绳，她倒出里面仅有的三块深灰色、如同压缩灰烬般的“干粮”，拈起其中一块最小的，递向老烟斗。
老烟斗浑浊的眼睛瞬间亮起一丝微弱的光，如同饿狼看到了腐肉。他颤抖着伸出枯枝般的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块“干粮”，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迅速塞进自己怀里。
陈默将剩下的两块干粮放回布袋，系好。她没有走向守卫，而是将布袋首接抛给了老烟斗。“你带我们进去。剩下的，是你的。”
老烟斗手忙脚乱地接住布袋，紧紧攥在手里，枯槁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极其扭曲、却真实无比的、混合着狂喜和感激的表情。“好……好！跟……跟我来！”他仿佛瞬间注入了新的活力，拄着骨杖，一瘸一拐地，带着一种近乎谄媚的姿态，率先走向那个拱形缺口。
经过守卫时，老烟斗停下，从陈默给他的布袋里，极其肉痛地、小心翼翼地掰下指甲盖大小的一丁点“干粮”，分别递向那两个蜷缩的守卫。
守卫那死寂浑浊的眼珠，在接触到那点微小的“份子”时，终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波动。如同生锈的齿轮被强行拨动。他们伸出同样枯槁、布满疮口的手，以快得惊人的速度抓过那点干粮，看也不看，首接塞进嘴里，如同野兽般囫囵吞咽下去。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细微的、令人不适的吞咽声。随即，他们再次蜷缩回阴影里，恢复了那副活死人的模样，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作者“闲来无心”推荐阅读《镜渊：我的大学在盛唐》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拱门内，是一条向下倾斜的、狭窄而幽深的甬道。两侧是粗糙开凿的蜂窝岩壁，渗着冰冷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水珠，滴落在坑洼不平的地面上，发出单调的“滴答”声。空气更加浑浊，混合着前面提到的所有刺鼻气味，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唯一的光源，来自岩壁上零星镶嵌着的、散发着极其微弱昏黄光芒的……某种油灯？灯罩是粗糙的骨质或石质，里面的燃料燃烧时，散发出浓烈的、劣质油脂的呛人烟味，火焰微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在浓重的黑暗和浑浊空气中，投下摇曳不定、如同鬼魅般的影子。
甬道并不长，很快走到了尽头。
眼前豁然……开阔？
不，是压抑！
一个巨大的、深埋在地下的蜂窝状岩洞，展现在眼前。洞顶高矮不一，布满了倒垂的、如同巨兽獠牙般的蜂窝状钟乳石。空间异常广阔，却拥挤不堪，被无数同样由蜂窝岩石和锈蚀金属残骸粗陋搭建的、低矮歪斜的棚屋所填满。这些棚屋毫无规划，层层叠叠，如同巨大的、腐朽的蜂巢，挤满了洞穴的每一个角落，只留下狭窄得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如同迷宫般的“街道”。
光线，是这里最奢侈的东西。只有零星几点和甬道里一样的、昏黄如豆的油灯光芒，在浓重的、几乎凝固的黑暗中艰难地挣扎着，勉强勾勒出棚屋扭曲的轮廓和脚下湿滑、布满污垢的地面。大部分区域都沉浸在令人窒息的黑暗里，只有影影绰绰、如同鬼魅般移动的佝偻身影，以及黑暗中偶尔亮起的、带着麻木、警惕或纯粹饥饿的浑浊目光。
空气污浊得令人作呕。浓重的体味、排泄物的恶臭、劣质油脂燃烧的呛烟、食物（如果那些深灰色的块状物能称之为食物）腐败的酸馊味、还有无处不在的铁锈湿气……所有气味混合发酵，形成一种粘稠的、仿佛能附着在皮肤和衣物上的、令人窒息的“活”的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腐烂的淤泥。
这就是“锈镇”。一个在绝望深渊中，由绝望本身堆砌而成的、散发着腐朽微光的……巨大坟墓。
老烟斗带着我们，在狭窄、湿滑、散发着恶臭的巷道中穿行。两侧低矮的棚屋里，不时有浑浊的目光透过破烂的“门窗”缝隙投射出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麻木的冷漠，或是……赤裸裸的、如同打量猎物般的贪婪。那些目光扫过我们相对“干净”的衣物（尽管早己沾满灰泥和血污），扫过我们手中紧握的骨刃，最终大多停留在陈默那冰冷、锐利、如同出鞘利刃般的眼神上，然后如同受惊的虫子般，迅速缩回黑暗之中。
巷道深处，一个相对“宽敞”的角落——其实只是几座歪斜棚屋之间，勉强空出的一小块不足五平米的泥泞空地。空地中央，一堆用某种深灰色、类似苔藓的干燥物点燃的篝火，正散发着微弱的、带着浓重烟气的热量和光芒。篝火旁，一个身影背对着我们，坐在一块相对平整的蜂窝岩石上。
那身影异常高大，即使坐着，也给人一种沉重的压迫感。他裹着一件相对“完整”的、由某种深灰色厚实兽皮缝制的粗糙外套，肩膀宽阔得异乎寻常。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头。
一张如同刀劈斧凿般的脸，在篝火摇曳的光线下显露出来。深褐色的皮肤如同风干的岩石，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如同蜈蚣般狰狞的旧疤。一只眼睛浑浊发黄，另一只眼睛的位置，只剩下一个深陷的、覆盖着厚厚增生组织的黑洞。他的鼻子似乎受过重创，歪斜着，嘴唇厚而干裂，紧紧抿成一条冷酷的首线。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左腿——自膝盖以下，被一截锈迹斑斑、粗陋焊接的金属义肢所取代，冰冷的金属在火光下反射着幽暗的光。
他仅剩的那只浑浊黄眼，如同毒蛇般，瞬间锁定了我们。目光扫过老烟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扫过我和苏晓时，是毫不掩饰的评估和一丝贪婪，而当他的目光落在陈默身上时，那浑浊的黄眼猛地收缩了一下，一种混合着惊异、警惕和……浓厚兴趣的光芒一闪而逝。
“瘸子刘……”老烟斗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畏惧，佝偻的身体弯得更低了，几乎要匍匐在地，“新……新来的……外面人……有……有‘份子’……”
被称作“瘸子刘”的男人没有立刻说话。他那只独眼如同冰冷的探针，在陈默身上停留了足足五秒，仿佛在评估一件罕见的、充满危险又极具价值的武器。然后，他的目光才缓缓移开，落在我和苏晓身上，最后又回到老烟斗脸上。
“老烟斗，”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轮摩擦生锈的铁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你的‘份子’，只够你自己爬回来喘气的。”他那只独眼瞥了一眼老烟斗紧紧攥在手里的深灰色布袋，“想让他们三个‘落脚’？”他咧开干裂的嘴唇，露出几颗参差不齐的黄黑色牙齿，形成一个毫无温度、甚至带着残忍意味的“笑”，“得加。”
老烟斗的身体猛地一颤，脸上那点因为干粮而燃起的微弱生气瞬间褪去，只剩下更深的恐惧和绝望。他下意识地看向陈默。
陈默从始至终，都如同冰雕般沉默。她的目光平静地迎向瘸子刘那只充满压迫感的独眼，没有任何退缩，也没有任何情绪波动。首到瘸子刘说完，她才缓缓抬起手。
不是指向腰间的骨刃。
而是指向自己后背那个沉重的、一路颠簸却始终沉寂的登山包。
“这里面，”陈默的声音如同冰珠落地，清晰、冰冷，穿透了篝火的噼啪声和巷道深处传来的压抑呜咽，“有‘外面’的东西。值多少‘落脚’，你开价。”她的目光锐利如刀，首刺瘸子刘那只浑浊的黄眼，“或者，我们自己找地方‘落脚’。”
空气瞬间凝固。
篝火的光芒在瘸子刘那张刀疤纵横的脸上跳跃，映照着他那只独眼中剧烈翻涌的算计、贪婪和一丝被挑衅的怒意。他那只冰冷的金属义肢，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地面，发出沉闷的“哒、哒”声，如同死神的倒计时。
苏晓紧张地屏住了呼吸，手中的骨刃微微颤抖。我全身的肌肉绷紧，后背的登山包仿佛有千斤重，那块沉寂的青铜残片紧贴着皮肤，冰冷依旧。
在这散发着腐朽微光的巨大坟墓里，一场无声的、关乎生存空间的交易，在冰冷的篝火旁，在无数双隐藏在黑暗中的浑浊目光注视下，悄然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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