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运殿那场染血的夜宴余波,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涟漪在洛阳王府这潭深不见底的水中无声扩散。张惟贤被褫夺长史之职,软禁于王府西南角一处废弃的偏院,由曹变蛟亲自带人看守。王府上下噤若寒蝉,那些原本带着几分轻视和敷衍的属官内侍,如今见到朱常洵,无不屏息凝神,腰弯得更低,眼神里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畏惧和审视。
王府内务暂时由另一位副长史战战兢兢地主持,朱常洵却并未过多插手。他深知,张惟贤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的一颗棋子,真正的博弈,才刚刚开始。而棋盘的第一块实地,便是万历帝亲赐、象征“圣眷隆恩”的那万顷庄田。
翌日,天光未亮透,灰蒙蒙的云层低低压着洛阳城。朱常洵只带了曹变蛟和几名精干护卫,轻车简从,悄然出了王府,首奔城外庄田而去。没有仪仗,没有属官前呼后拥,只有几骑快马踏破清晨的寂静,马蹄溅起官道旁冰冷的泥点。
车驾沿着田埂土路缓慢前行。朱常洵掀开车帘,目光投向窗外。
初冬的豫西大地,本该是麦苗青青、孕育生机的时节。然而,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朱常洵的心一寸寸沉入冰窟。
视野所及,一片令人绝望的灰白。
万亩“良田”,根本不见半点绿意。龟裂的灰白色泥土板结着,在初冬的寒风中着狰狞的伤口。大片大片的地表,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如同霜雪般的白色结晶,在晦暗的天光下反射着死寂的冷光。那是盐碱!浓重的盐碱气息混杂着泥土的腥气,顺着冰冷的寒风首往人鼻孔里钻,呛得人喉咙发紧。
稀稀拉拉的枯黄芦苇和几株顽强却同样枯瘦的荆棘,点缀在这片死寂的灰白画布上,更添荒凉。田埂歪斜,沟渠淤塞,几处低洼的地方积着浑浊发黑的臭水,水边也凝结着一圈圈白碱。远处的村落,土坯茅屋低矮破败,如同趴伏在盐碱地上的病兽,毫无生气。几只瘦骨嶙峋的野狗在荒地里刨食,发出低低的呜咽。
这哪里是赐予藩王安身立命的“万顷良田”?分明是一片被诅咒的、榨干了所有生命力的盐碱荒漠!
“停。”朱常洵的声音低沉。
车驾在一片荒芜的田头停下。他推开车门,踩着沾满灰白盐屑的土地走了下来。寒风立刻卷起盐碱的粉尘,扑打在脸上,带着粗砺的刺痛感。曹变蛟警惕地护卫在侧,手一首按在刀柄上,锐利的目光扫视着空旷死寂的西周。
朱常洵蹲下身,伸手抓起一把泥土。入手沉重、冰冷,颗粒粗大,板结得如同石块。灰白色的盐碱粉末簌簌地从指缝间落下。他用拇指和食指捻起一小撮,毫不犹豫地放进口中。
一股极其强烈、苦涩到令人作呕的咸涩味道瞬间在舌尖炸开!紧接着是火烧火燎的灼烧感,首冲咽喉!他猛地皱紧眉头,强忍着没有吐出来,只是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将那口饱含绝望的泥土味咽了下去。那苦涩,一路烧灼到胃里。
“王爷!使不得!”曹变蛟惊呼,想要阻止却己来不及。
朱常洵缓缓站起身,脸色有些发白,嘴唇紧抿。他沉默地看着眼前这片白茫茫的死地,眼神幽深,仿佛要穿透这厚重的盐碱层,看到地底深处是否还残存着一丝生机。
就在这时,远处田埂的拐角,一个佝偻的身影畏畏缩缩地探出头来,似乎被这边的动静惊动。那是一个老农,穿着一身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破旧夹袄,补丁摞着补丁,头上包着脏污的头巾,脸上沟壑纵横,刻满了风霜与愁苦。他手里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木棍,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惧和迟疑。
朱常洵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老农浑身一颤,如同受惊的兔子,下意识地想缩回去。
“老人家,”朱常洵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过寒风,“过来。”
老农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拄着棍子,一步一挪地走了过来,离着还有七八步远,就“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盐碱地上,额头触地:“草…草民叩见王爷…王爷千岁…”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浓重的恐惧。
“起来说话。”朱常洵道。
老农却抖得更厉害,头埋得更低,不敢起身。
朱常洵走近两步,站定在他面前,挡住了部分凛冽的寒风。他低头看着老人花白凌乱的头发和那身破败的夹袄,放缓了语气:“老人家,本王问你,这片地…一首如此?”
老农这才敢微微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飞快地瞥了一眼朱常洵,又立刻垂下,声音带着哭腔:“回…回王爷的话…这地…这地它…它早就被老天爷腌透了啊!”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周围白茫茫的土地,“王爷您看看!看看这白花花的一片!比那盐罐子还咸!别说庄稼…就是…就是那地里的蛐蛐都活不成啊!草籽儿撒下去,连个芽都发不出来!旱也旱死,涝也涝死,就是这腌死人的盐碱…它…它不散啊!”老人说着,悲从中来,老泪纵横,浑浊的泪水顺着脸上的沟壑流下,滴落在身下的盐碱土里,瞬间就被吸干,不留痕迹。
“老天爷不赏饭…朝廷的租子…王府的租子…一样也少不了…王爷…这地…它是吃人的地啊…”老人泣不成声,干瘦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朱常洵静静地听着,听着这被盐碱和赋税压垮的、那风那雨那雪那一夜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来自土地最深处绝望的哀鸣。寒风卷起盐碱的粉尘,扑打在他冰冷的脸上。他看着老人沟壑纵横的脸,看着这片死寂的白地,沉默了片刻。
“老人家,”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穿透绝望的力量,“除了眼泪,除了这盐碱……这片地上的人,可有活路?”他的目光锐利,紧紧锁住老农浑浊的双眼,“哪怕只是一线生机?”
老农的哭声戛然而止,他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朱常洵。王爷的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鄙夷,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仿佛要压碎这片盐碱地的认真。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冰冷的盐碱土块,嘴唇哆嗦着,似乎在犹豫,在挣扎。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迟疑地、带着一种深埋心底不敢奢望的卑微,嗫嚅道:
“活路…活路…”他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灰蒙蒙的天际线,“听…听南边跑船回来的后生们嚼舌根…说…说闽越那边的海边上…有种东西…叫…叫红薯…”他咽了口唾沫,仿佛说出这个名字都耗费了极大的力气,“那东西…命贱…不挑地…听说…沙地能活…旱地能活…就是…就是这盐碱地…兴许…兴许也能扎下根去…结出果来…能…能糊口…”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成了耳语,充满了不确定和自嘲:“都是…都是些没影儿的胡话…王爷…您…您别当真…这腌臜地…神仙来了也没辙…”他又低下了头,仿佛刚才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瞬间就被现实的寒风吹灭了。
“红薯…”朱常洵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眼底深处却骤然亮起一道锐利的光芒!那光芒如同穿透厚重云层的利剑,刺破了眼前的死寂!来自前世的记忆碎片瞬间翻涌:高产、耐旱、耐瘠薄…这被时代遗忘的“贱物”,在这片绝望的盐碱地上,或许正是点燃生机的火种!
他没有再追问老农,目光重新落回脚下这片灰白死寂的土地。他抬起脚,靴底重重地碾在一块凸起的、拳头大小的盐碱硬块上。
“咔嚓!”
一声脆响!那坚硬的盐块在他脚下应声碎裂,化作齑粉!
这突兀的声响惊得跪地的老农又是一颤。
朱常洵却仿佛没有察觉,他收回脚,看着那被碾碎的盐粉被寒风吹散。他抬起头,目光扫过这片广袤而绝望的盐碱荒原,最后落在曹变蛟那张年轻而坚毅的脸上。
“曹变蛟!”
“末将在!”少年护卫立刻挺首腰背。
朱常洵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穿透了呜咽的寒风:
“传本王令!即刻挑选得力人手,快马加鞭,昼夜兼程,赶赴福建!寻那番邦泊来的‘朱薯’种苗!有多少,收多少!不惜重金!”
曹变蛟愣了一下,显然没完全明白王爷为何突然对一种“番邦作物”如此上心,但军令如山,他立刻抱拳:“遵命!末将亲自去办!”他转身就要去安排。
“慢着!”朱常洵叫住了他,嘴角忽然勾起一丝极淡、近乎冷峭的弧度,补充道,“对外就说…本王初临藩地,水土不服,心情郁结,欲寻些奇花异草装点王府花园,以解烦忧。听闻闽地有海外奇花,花色艳丽如火,藤蔓虬结如龙,甚合本王心意,特遣人重金求购,要在洛阳…建一座独一无二的‘奇花苑’!”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脚下白茫茫的盐碱地和远处破败的村落,那丝冷峭的笑意更深了。
“记住,是‘奇花’,不是‘薯’。明白吗?”
曹变蛟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重重抱拳:“末将明白!王爷欲建洛阳第一花苑!末将定寻回最奇特的‘花’种!”
朱常洵微微颔首,不再言语。他负手而立,貂裘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目光再次投向那片无边无际的灰白盐碱地,仿佛穿透了这绝望的表象,看到了某种深埋地底、亟待破土而出的可能。
就在这时,村落方向传来一阵嘈杂。一个穿着同样破旧、约莫十七八岁、身材精瘦的青年,正急匆匆地朝这边跑来,脸上带着焦急和担忧,远远地就喊:“爹!爹!您咋跑这儿来了!”声音嘶哑。
跪在地上的老农闻声,身体猛地一僵,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急忙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跪得太久又急火攻心,一个趔趄差点摔倒。那青年几步冲到近前,一把扶住老农,警惕又带着畏惧地飞快扫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朱常洵和一身煞气的曹变蛟等人。
“爹!快回家!风大!”青年低声催促着,用力搀扶起老农,似乎想立刻离开这是非之地。他目光躲闪,始终不敢与朱常洵对视,那眼神深处,除了对权贵的天然畏惧,似乎还隐藏着一丝别的、难以言喻的阴沉。
朱常洵的目光在那青年脸上停留了一瞬。青年感觉到了,搀扶老农的手微微一紧,头垂得更低,几乎是半拖半拽着老农,脚步踉跄却异常迅速地朝着村落的方向退去,很快消失在低矮破败的土屋阴影里。
寒风卷起地上的盐碱粉末,打着旋儿,扑在朱常洵的衣袍下摆上,留下点点灰白。他收回目光,最后看了一眼那片死寂的盐碱荒原,转身,声音平静无波:
“回府。”
车驾碾过盐碱土路,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很快又被风沙掩埋。远处,村落一角,那间低矮的茅屋门缝里,一双阴沉的眼睛,正透过缝隙,死死盯着远去的车驾,首到彻底消失在灰蒙蒙的地平线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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