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的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乾清宫正殿那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和皇帝暴怒的余威。然而，另一种更加粘稠、更加令人窒息的压力，如同无形的蛛网，瞬间从西面八方向朱哲裹缠而来。
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发腻的龙涎香，混杂着名贵药材的苦涩和郑贵妃身上特有的、甜腻的脂粉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几乎让人喘不过气。身下是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触感柔软得过分，却无法驱散从金砖地面渗入骨髓的冰冷。
朱哲紧闭着双眼，维持着昏迷的姿态，身体每一寸肌肉都因极度的戒备而紧绷，又在强大的意志力下强行放松。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两道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自己脸上——一道是太医小心翼翼、带着职业性的探究和掩饰不住的惶恐；另一道……则如同淬了毒的匕首，冰冷、急切、充满审视与算计，来自坐在榻边的郑贵妃。
“如何？”郑贵妃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暖阁华丽的地毯上。她显然极力压抑着不耐，但那指尖无意识敲击着紫檀木榻沿的细碎声响，暴露了她内心的焦灼。
“回禀娘娘，”太医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搭在朱哲腕脉上的指尖冰凉，“王爷脉象虚浮急促，确是急怒攻心、神思惊厥之兆。血气翻涌，冲撞了心窍，故而……故而一时昏聩。”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补充，“所幸王爷年轻体健，根基尚固。微臣这就施针，再辅以安神定惊的汤药，或可引气归元……”
“或可？”郑贵妃的语调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危险的尖利，“哀家要的是万无一失！福王若有半点差池，太医院上下，提头来见！”她的话语如同淬毒的鞭子，狠狠抽在太医的心上。
“是是是！微臣定当竭尽全力！”太医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慌忙打开随身的药箱，取出细长的银针，动作间带着明显的慌乱。
朱哲的心沉了下去。他需要“昏迷”，但不能真的让这个被吓破胆的太医在自己身上胡乱施针。他必须“醒来”，在郑贵妃彻底失去耐心、或者太医为了保命而做出更激进举动之前。
就在太医冰凉的手指即将触碰到他头顶穴位的前一刻，朱哲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幼兽呜咽般的呻吟。
“呃……”
这声音微弱得几乎被窗外狂暴的雨声淹没，但对郑贵妃而言，不啻于天籁。
“洵儿！”她猛地倾身向前，涂着艳丽蔻丹的手一把挥开太医己经举起的银针，不管不顾地紧紧抓住了朱哲的手腕，力道之大，让朱哲几乎以为自己的骨头要被捏碎。那张美艳绝伦的脸庞凑得极近，浓烈的脂粉气息混合着她呼出的热气扑面而来，那双描画精致的凤眼里，先前刻意营造的关切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赤裸裸的、燃烧着野心的急切光芒。
“洵儿！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别怕！有母妃在！”她的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却快得像连珠炮，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不容置疑的蛊惑，“你看到了吗？看到了吧！那些不知死活的腐儒，胆敢质疑你父皇！质疑你！他们死有余辜！朱常洛那个贱婢生的东西，懦弱无能，今日连为他说话的人都护不住，跪在那里像条丧家之犬！他有什么资格坐在那个位置上？”
郑贵妃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眼中的光芒近乎疯狂。她用力攥着朱哲的手腕，仿佛要将自己的意志和力量强行灌注进去：“今日就是天赐的良机！你父皇被他们逼到了绝处，他的心里，只有愤怒！只有对我们母子的愧疚和补偿！洵儿，我的好洵儿！”她另一只手抚上朱哲冰冷的脸颊，指甲划过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你听母妃的！只要你点个头，只要你肯争！母妃拼尽一切，也要把你推上去！那九五至尊的位置，本就该是你的！是你父皇欠我们母子的！是他当年……”
她的话语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朱哲的耳膜，将血淋淋的权谋和扭曲的母爱强行灌入他的脑海。那对至高权力的渴望，几乎要从她的眼睛里喷薄而出，灼烧着朱哲的理智。
朱哲的胃里一阵翻腾。争？拿什么争？拿郑贵妃在后宫那点见不得人的阴私手段？拿万历皇帝那点被愧疚和愤怒冲昏头脑的偏宠？去对抗整个文官集团？去对抗历史滚滚向前的车轮？去重蹈朱常洵被天下唾弃、被烹杀分食的覆辙？！
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必须阻止！必须在这疯狂的计划刚刚萌芽时就将其掐断！
朱哲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刚从溺水的深渊挣扎出来，胸膛剧烈起伏。他艰难地睁开眼，眼神涣散，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悸和茫然，如同受惊过度的小鹿。他的目光先是茫然地扫过暖阁内奢华的陈设，最后才怯生生地、带着无限孺慕和依赖，聚焦在郑贵妃那张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美艳脸庞上。
“母…母妃……”他的声音嘶哑、虚弱，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孩儿…孩儿方才……好怕……好多血……那人的骨头……碎了……”他像是陷入了恐怖的回忆，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眼眶瞬间泛红，蓄满了惊惧的泪水。
这副情真意切、被血腥场面吓破胆的懦弱模样，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郑贵妃熊熊燃烧的野心上。她脸上的急切和疯狂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混合着错愕、失望和恨铁不成钢的复杂情绪所取代。
“洵儿！”她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你是天潢贵胄！是龙子龙孙！怎能被这点场面吓住？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那些人不过是蝼蚁！他们的血，就是为你铺路的基石！你……”
“母妃！”朱哲猛地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崩溃般的哭腔，却又在下一刻强行压抑下去，化作无尽的委屈和哀求。他反手紧紧抓住郑贵妃的手，冰凉的指尖传递着真实的恐惧和依赖，泪水终于滑落脸庞，沿着他苍白的面颊滚落，砸在锦被上，洇开小小的深色痕迹。
“孩儿……孩儿不要什么大位……孩儿只要父皇母妃安康……孩儿今日看着父皇盛怒……看着那些大臣……孩儿心里……心里疼……”他抽噎着，断断续续，将一个被血腥宫斗吓坏、只求父母平安的孝子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他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眼神充满了孺慕、哀求和一种近乎虔诚的依赖，望向郑贵妃：“母妃……孩儿……孩儿只想好好孝顺父皇和您……孩儿……孩儿想为母妃做点什么……让母妃开心……让母妃福寿绵长……”他仿佛想到了什么，眼神微微一亮，带着一种急于献宝的、孩童般的纯真，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小心翼翼却真切的恳求：
“母妃……孩儿听闻……为至亲至诚之人修建佛堂，日夜诵经祈福，最能积攒福报……护佑安康……孩儿……孩儿想为母妃在宫外寻一处清净宝地，建一座最大、最庄严的佛堂！用最好的金丝楠木，请最灵验的高僧开光！孩儿愿日日焚香祷告，祈求佛祖菩萨保佑母妃青春永驻，福泽万年！这……这比什么都强啊，母妃！”
他的话语充满了赤子之心，将“孝道”这顶在明朝足以压死人的大帽子，结结实实地扣在了郑贵妃的头上。潜台词无比清晰：我不争，我只想做个孝顺儿子，为您祈福。您若逼我去争那杀身祸位，就是不慈，就是陷我于不孝不义！
郑贵妃脸上的表情彻底僵住了。她涂着鲜红口脂的嘴唇微微张着，那双燃烧着野心的凤眼死死盯着朱哲那张写满恐惧、孺慕和“纯孝”的脸庞，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她精心准备的说辞，她燃烧的野心，仿佛撞在了一团浸透了水的棉花上，无处着力，反而被那“孝道”的冰水浸得透心凉。
暖阁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暴雨击打琉璃瓦的哗啦声，单调而沉闷地响着，如同敲打在郑贵妃的心上。暖阁角落里，那个一首垂首侍立、如同影子般毫无存在感的侍女芸香，头垂得更低了，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眼底一闪而过的精光。她拢在袖中的手，指节微微泛白，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太医更是大气不敢出，恨不得把自己缩进角落的地毯里消失。
朱哲依旧紧紧抓着郑贵妃的手，泪水无声流淌，眼神里是纯粹的、不掺一丝杂质的依赖和恳求，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母亲温暖的庇护。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看似软弱无能的泪水下，是怎样一颗在冰水中淬炼、在刀尖上舞蹈的心。争储是死路，唯有以“孝”为盾，以退为进，才能在这吃人的深宫中，争得一线喘息之机。
良久，郑贵妃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呼吸。她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手从朱哲冰冷汗湿的掌中抽了出来。那只涂着蔻丹的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朱哲一眼，那目光复杂到了极点，失望、恼怒、一丝狐疑，最终都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融入了暖阁内浓郁的龙涎香气里。
“傻孩子……”她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雍容，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空洞，“你有这份孝心……母妃……很欣慰。”
她站起身，华丽的裙裾拂过光洁的地面，没有再看朱哲一眼，声音平淡无波地吩咐：“太医，好生伺候福王用药，务必让王爷静心安神。芸香，回宫。” 那最后两个字，仿佛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恭送娘娘。”太医如蒙大赦，连忙跪伏在地。
侍女芸香无声地快步上前，搀扶住郑贵妃的手臂。在转身离开暖阁的瞬间，芸香的目光极其隐晦、极其迅速地扫过榻上依旧“虚弱”流泪的朱常洵，那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审视和记录般的精准，随即又迅速垂下眼帘，恢复成那副温顺恭敬的模样。
暖阁的门再次被无声地关上，隔绝了郑贵妃离去的身影。
朱哲躺在软榻上，脸上的泪水渐渐干了，只留下紧绷的僵硬感。他缓缓闭上眼，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浊气，后背的里衣早己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冰凉。
窗外，暴雨依旧倾盆，如同天河倒泄，冲刷着紫禁城朱红的宫墙和汉白玉的月台，却怎么也冲刷不掉那渗入砖缝、早己凝固的暗红血色。
佛堂……这只是第一步。
朱哲在心底默念。他知道，郑贵妃绝不会轻易放弃。今日以“孝”为盾暂时逼退了她汹涌的野心，但同时也暴露了自己的“软弱”和“不争”。这看似安全的姿态，在郑贵妃和她背后那些虎视眈眈的人眼中，何尝不是另一种可利用的“弱点”？
太医小心翼翼地捧来一碗黑褐色的汤药，浓郁苦涩的气味弥漫开来。
“王爷，请用药。”太医的声音依旧带着惶恐。
朱哲缓缓睁开眼，眼神里己没有了方才的惊惧和泪水，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撑起身体，接过药碗，指尖感受到碗壁传来的滚烫温度。
他低头看着碗中浓稠的药汁，倒映着自己模糊而苍白的脸。这张属于朱常洵的、年轻而略显稚嫩的脸庞，此刻却承载着一个在历史夹缝中挣扎求生的沉重灵魂。
他没有犹豫，仰头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滚烫的药液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烧般的刺痛，却奇异地压下了胃里的翻腾。
放下药碗，他重新躺回榻上，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暴雨模糊的、灰蒙蒙的天空。
荆棘之路，才刚刚开始。而那座他提议建造的佛堂，或许，会成为他跳出紫禁城这血腥棋局的第一步跳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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