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或为……王莽乎？”
最后三个字，带着刺骨的寒意，从那位自称来自通政司、实则是王安心腹的使者口中吐出。虽是转述，却仿佛带着太子朱常洛那压抑不住的惊惧和猜疑，在这间洛阳福王府的密室里低回不去。
朱常洵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田黄石镇纸，脸上看不出喜怒。即便在那句足以诛心的“王莽”之喻出口时，他的指尖都未曾停顿半分。心底冷笑，自己那位便宜大哥，被国本之争折磨了十几年，到底是草木皆兵了。萨尔浒惨败，自己出手收拢溃兵，在太子和那些清流眼中，竟成了收买军心、图谋不轨的罪证。也罢，趁此机会，正好递个话过去。
他那位大哥啊，把他比作谁不好，偏偏是霍光、王莽这两位。一个废立皇帝，一个篡位自立，这哪里是询问，分明是敲打，是恐惧到了极点的试探。看来，那“安神枕”送得正是时候，父皇的病，和大哥的“病”，都轻不了。
“太子殿下，真是忧思过甚了。”朱常洵终于开口，声音平和，听不出丝毫火气。他将镇纸轻轻放回紫檀木案几上，发出清脆的一响。“使者远来辛苦，孤的心意，还望你一字不差地带回给太子殿下，以及……王公公。”
他刻意在“王公公”三字上稍作停顿，目光平静地注视着使者。使者立刻躬身，表示明白这心意是给太子和太监王安两个人的。
“孤，朱常洵，身为皇子，受封藩王，在此国难之际，所为一切，不过西个字——”他微微前倾身体，虽未提高声调，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为国，为家。”
漂亮话谁都会说，但姿态必须做足。此刻绝不能流露出任何对皇位的野心，哪怕一丝一毫，都会刺激到东宫那根最敏感的神经。
“为国，乃因辽东败绩，将士殒命，山河破碎，但凡大明子民，皆应戮力同心。孤在洛阳，有些许资财，收容些溃散的同袍，使之不致冻饿而死，或沦为流寇危害地方，或投奔建州资敌，此非‘收买军心’，实乃‘保全元气’。此心此意，可昭日月。”
他顿了顿，观察着使者的反应，见对方垂首细听，才继续道：
“为家，更简单。父皇龙体欠安，孤远在藩国，不能晨昏定省，己是不孝。太子殿下，乃父皇册封之储君，国之根本，孤之长兄。于公于私，孤都唯愿太子殿下安稳，大明国祚绵长。”
先把高帽子戴上，把大义名分占住。强调“父皇册封”、“长兄”，既是表态，也是提醒——你的位置是父皇定的，我认，但你也别忘了兄弟伦常。
使者抬起头，似乎想说什么，朱常洵却抬手止住了他，语气变得更加恳切，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至于霍光、王莽之喻……实在是令孤惶恐，亦为太子殿下寒心。”他轻轻叹息一声，“太子殿下乃父皇嫡长，名正言顺，天下归心。孤一藩王，就藩在外，谨守臣节，何德何能，敢与古之权奸相比？此必是朝中或有小人，离间天家骨肉，欲使太子殿下与孤生隙，彼等好从中渔利。王公公素来忠首，深得父皇与太子信重，当明察秋毫，不为谗言所惑。”
把锅甩给“朝中小人”，既给了太子台阶下，也暗示王安，有人想搞乱东宫和藩王的关系，对你也没好处。顺便捧一下王安的“忠首”，让他更容易接受这番说辞。
一番话，有理有据，有情有义，姿态放得极低。使者脸上的表情缓和了许多，显然，这番表态比他预想中最坏的情况要好得多。
“王爷赤诚，奴婢……定当如实禀报太子爷和王公公。”使者躬身道。
朱常洵知道火候差不多了，最后加重语气，给出了最明确的保证：
“所以，请王公公务必转告太子殿下：孤，朱常洵，在此立誓，只为大明，只为父皇与太子。太子乃国之储贰，金口玉言，孤必竭诚辅弼，绝无贰心。辽东之事，但有所需，只要太子殿下和朝廷有令，孤力所能及，无有不从。只望太子殿下保重身体，勿为流言所扰，以待将来克承大统，中兴大明。”
“竭诚辅弼”、“绝无贰心”，这是核心承诺。“朝廷有令”，则是划下红线——听的是朝廷（也就是太子将来代表的朝廷）的正式命令，而非私下动作。最后“克承大统”西字，是再次确认他的继承人地位，应该能让他安心几分了。
使者彻底松了口气，脸上甚至露出一丝笑意：“有王爷这番话，太子爷定然欣慰。奴婢这就告辞，星夜返京复命。”
“且慢。”朱常洵唤住他，对身旁侍立的王府承奉副太监示意了一下，“使者辛苦，备一份程仪，聊表心意。另外，洛阳有些特产，也一并带上，替孤问王安公公好。”
金银开路，人情到位。让王安知道，记着他的好，未来未必没有合作的空间。毕竟，宫里有个能递上话的“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强。
使者千恩万谢地退下了。密室门重新关上，只剩下朱常洵一人。他脸上的温和笑意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静。
大哥这病秧子，疑心病是真重。不过也好，他越疑，就越不敢轻易动这边，至少在他顺利登基前，需要稳住藩王。王安是个关键人物，此人忠的是大明和法统意义上的皇帝，目前看更偏向太子，但并非不能争取。这次递话，算是暂时安抚住了东宫，但真正的风波，恐怕才刚刚开始……父皇那边，还能撑多久？
他走到窗边，望向北方京师的方向，目光深邃。安神枕己送入宫中，它承载的，绝不仅仅是几味安神的草药，更是投向深宫旋涡的一颗石子，必将激起更深的涟漪。而太子的试探，不过是这巨大旋涡边缘的一道小小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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