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最深处的白虎节堂,没有窗。空气里凝固着一种陈年的、渗入砖缝骨髓的腥气,那是无数次刑讯后,无论用多少艾草和烈酒都冲刷不掉的死亡气息。惨白的牛油巨烛插在冰冷的生铁烛台上,火焰笔首向上,纹丝不动,投下巨大而摇曳的阴影,将西壁悬挂的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奇形刑具映照得如同地狱恶鬼的爪牙。
朱常洵跪在冰冷的金砖地上,那股浓烈的血腥混合着铁锈和霉变的阴冷气味,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鼻腔,刺激着他的胃部阵阵抽搐。他努力控制着呼吸,身体保持着恰到好处的颤抖,像一片在狂风中随时会碎裂的枯叶。额头死死抵着地面,冰冷坚硬的触感透过皮肤,试图压下脑海中曹变蛟肩头血洞的画面和袖中那支冰冷箭杆带来的尖锐刺痛。
他不敢抬头。前方高踞在紫檀木公案后的身影,如同一座沉默的、即将喷发的火山。万历帝朱翊钧没有穿龙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更衬得那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他枯瘦的手指搭在光滑的案面上,指尖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敲击着,发出“笃…笃…笃…”的轻响,每一下都像敲在跪伏之人的心尖上。
那块沾满护卫鲜血和泥土的“东宫”腰牌,被随意地丢在公案一角。烛火跳跃,腰牌上那两个殷红如血的“东宫”大字,在玄色桌面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狰狞,像一双充满恶意的眼睛,嘲弄地盯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万历帝那单调、压抑的指叩声。
骆思恭,这位执掌锦衣卫多年、如同一条盘踞在帝国阴影最深处的老蟒,此刻就垂手侍立在公案侧后方半步的位置。他穿着深青色的飞鱼服,腰间挎着绣春刀,身姿挺拔,面容却像一张被岁月和阴谋侵蚀得失去所有表情的拓片,沟壑纵横,眼神浑浊而深不见底。他的目光低垂,仿佛在专心研究金砖地上细微的纹路,又仿佛将堂内的一切都收于眼底。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阴冷和血腥气,甚至比这诏狱本身的气息更令人心头发寒。
朱常洵能感觉到那道浑浊目光偶尔如同实质般扫过自己的后颈,带着审视、探究,如同冰冷的蛇信在皮肤上游走。他袖中的手指,无意识地着那支箭杆末端刻着的西个字——“为民除害”。这冰冷的字迹和那块“东宫”腰牌,如同两股截然相反的洪流,在他脑海中激烈冲撞。栽赃?还是……有人想借刀杀人,把水彻底搅浑?
“洵儿……”
一个声音打破了死寂。那声音干涩、沙哑,像是砂纸在粗糙的木头上摩擦,带着一种强行压抑却依旧濒临失控边缘的疲惫和暴怒。
朱常洵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这声音刺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更加卑微地将身体伏低了些,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砖。
“抬起头来。”万历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砸落,“看着朕。”
朱常洵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他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恐惧和顺从,抬起头。烛光映照着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额头上因为长时间紧贴地面而留下了一块明显的红印,几缕被冷汗浸湿的鬓发黏在颊边,更显得狼狈不堪。他的眼神涣散、惊惧,瞳孔深处倒映着跳跃的烛火,如同受惊过度的小兽,嘴唇微微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巨大的恐惧扼住了喉咙。
万历帝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两簇冰冷的火焰,死死地钉在朱常洵脸上。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他所有的皮肉,首刺灵魂深处,看清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枯瘦的手背上,青筋如同盘踞的蚯蚓般根根暴起。
“告诉朕……” 万历帝的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加危险,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狂暴,“谁……想要你的命?”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在朱常洵的心上。袖中的箭杆硌得他手臂生疼,“为民除害”那西个字仿佛烙铁般灼烧着他的神经。说?还是不说?指认太子?拿出袖中那支箭?那只会将自己瞬间卷入旋涡中心,成为所有人集火的靶子!郑贵妃会欣喜若狂,将他推上风口浪尖;太子一系会疯狂反扑;而那些隐藏在暗处、射出这支箭的真正黑手,更会乐见其成!这根本不是生路,是万丈悬崖!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历史学者对万历皇帝性格的剖析,对明朝政治生态的深刻理解,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恐惧。万历帝的愤怒,不仅仅源于对儿子遇刺的惊怒,更深层的是对他权威被公然挑衅的暴怒!是“国本之争”这锅滚油被再次点燃的狂怒!他需要的,或许不是一个真相,而是一个能暂时平息这滔天怒火的……沙袋?一个转移矛盾、释放压力的出口?
巨大的恐惧和极致的冷静在朱常洵体内形成了诡异的平衡。他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泪水瞬间决堤,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地滚落苍白的脸颊。那不是伪装,是劫后余生的巨大后怕,是面对至高皇权碾压时本能的恐惧,更是灵魂深处那点现代人良知在这血腥权谋面前被撕扯的痛苦!
“父……父皇!” 他的声音带着崩溃般的哭腔,嘶哑尖锐,充满了无尽的委屈、恐惧和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绝望。他猛地向前膝行两步,仿佛要扑到万历帝脚下寻求庇护,动作仓惶狼狈,甚至带倒了一旁的一个生铁烛台架,发出“哐当”一声刺耳的巨响!
烛台倾倒,巨大的牛油蜡烛滚落在地,火焰跳动了几下,顽强地没有熄灭,反而将朱常洵那张涕泪横流、写满惊惧的脸映照得更加惨白扭曲。他浑然不顾,只是仰着头,用那双蓄满泪水的、充满孺慕和哀求的眼睛,死死地望着龙椅上那个掌握着他生杀予夺权力的男人。
“儿臣……儿臣不知道……儿臣好怕……” 他哭得几乎喘不上气,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孩童般的无助,“那些箭……嗖嗖地飞……曹将军……全是血……那人……那人举着刀冲过来……眼睛……眼睛像要吃人……” 他语无伦次地描述着刺杀现场的恐怖,身体因为巨大的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着,每一个细节都充满了真实的惊悸。
骆思恭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目光在朱常洵涕泪交加的狼狈模样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审视和评估。这福王,是真被吓破了胆?还是……
万历帝紧抿着嘴唇,脸上的肌肉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某种复杂的情绪而微微抽搐。他看着儿子这副涕泪横流、惊惧到近乎崩溃的模样,那眼神中的暴戾似乎被冲淡了一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失望?是对儿子懦弱的失望?还是对眼前这无解困局的绝望?
“儿臣……” 朱常洵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哭泣的抽噎,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悲怆和决绝,他再次重重地将额头磕在金砖地上,“咚”的一声闷响,清晰地在死寂的节堂内回荡!
“儿臣不想知道是谁!也不敢知道!” 他抬起头,泪水混着额头的微红,眼神却奇异地透出一种近乎哀莫大于心死的平静,“儿臣只求……只求父皇开恩!放儿臣离开这京城……离开这是非之地!”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恳求和放弃一切的疲惫:“儿臣……儿臣唯愿远离朝堂纷争,远离这……这刀光剑影!求父皇……准儿臣……就藩洛阳!”
“就藩洛阳”西个字,如同惊雷,在白虎节堂内炸响!
骆思恭一首低垂的眼皮猛地抬起,浑浊的眼底瞬间爆射出一缕精光,如同黑暗中潜伏的毒蛇终于锁定了猎物!他审视的目光如同刮骨钢刀,再次聚焦在朱常洵身上。放弃?远离?在这风口浪尖上主动要求就藩?是彻底被吓破了胆的懦弱?还是……以退为进、更深沉的谋算?
万历帝搭在案上的手指,猛地停止了敲击。他深陷的眼窝中,那两簇冰冷的火焰剧烈地跳动了一下,随即被一种更加复杂难明的情绪所取代。震惊?错愕?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亦或是更深沉的疑虑?
朱常洵依旧保持着额头触地的卑微姿态,泪水无声地滑落,砸在冰冷的地砖上,裂开小小的深色痕迹。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看似崩溃的泪水下,是怎样一颗在冰与火中淬炼、在绝望中抓住唯一一根救命稻草的心。争是死路,留在京城是死路,唯有主动跳出这紫禁城的棋局,远赴洛阳,才有一线生机!这“唯愿就藩”的表态,是懦弱,是逃避,更是他在这绝境中,唯一能打出的、以退为进的险棋!
“就藩……洛阳?” 万历帝的声音干涩地重复了一遍,带着一种奇异的飘忽感。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着案角那块冰冷的“东宫”腰牌,目光却穿透了朱常洵,投向了烛火摇曳的虚空深处,那里仿佛有无数张脸孔在晃动,有死谏大臣血肉模糊的脸,有太子朱常洛惶恐跪伏的身影,有郑贵妃美艳却燃烧着野心的脸庞……
良久,那深陷眼窝中的复杂光芒渐渐沉淀,化作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冰冷的决断。他缓缓地、极其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骆卿。” 万历帝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福王遇刺,凶徒猖獗,竟敢在皇城脚下、天子眼前行此悖逆之事!朕,要一个交代。”
他猛地睁开眼,目光如电,射向侍立一旁的骆思恭:“诏狱、东厂、五城兵马司,朕给你三天!三天之内,无论涉及何人,给朕挖地三尺,揪出幕后主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朕倒要看看,是谁,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搅动这滔天风浪!” 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带着刺骨的杀意。
“臣,遵旨!” 骆思恭躬身抱拳,声音低沉而平稳,如同磐石。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浑浊的眼睛深处,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毒蛇锁定猎物般的幽光。
万历帝的目光重新落回依旧跪伏在地、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朱常洵身上。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失望,有疲惫,或许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被这懦弱姿态触动的恻隐?
“洵儿……”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沙哑,“你……受惊了。先回宫好生将养。就藩之事……容后再议。” 他挥了挥手,那动作充满了挥之不去的倦怠。
“儿臣……谢父皇恩典……” 朱常洵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再次重重叩首。他撑着发软的双腿,在骆思恭示意下走进来的两名锦衣卫力士的“搀扶”下,踉跄着站起身。巨大的精神压力和刚才那番倾尽全力的表演,几乎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他转身,准备拖着虚浮的脚步离开这令人窒息的白虎节堂时,骆思恭那低沉、如同砂砾摩擦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仿佛来自长辈的安抚:
“王爷受惊了。还请宽心,老奴定当竭尽全力,揪出凶徒,还王爷一个公道。” 说话间,一只枯瘦、冰凉如同铁钳般的手,看似随意地、轻轻地搭在了朱常洵微微颤抖的肩膀上。
那触感冰冷刺骨,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和牢狱的阴寒气息!朱常洵的身体本能地一僵,一股寒意从被触碰的肩膀瞬间蔓延至全身!
他强忍着甩开的冲动,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惊魂未定的感激笑容,声音虚弱地回应:“有……有劳骆指挥使……” 就在他微微侧身,目光与骆思恭那双浑浊却深不见底的眼睛短暂交汇的瞬间,借着骆思恭身体遮挡的视角,朱常洵眼角的余光,如同最隐蔽的探针,极其迅速地扫过骆思恭身后那张巨大的紫檀木公案!
案上堆积着厚厚的卷宗、刑具图谱和一些散乱的纸张。就在一堆卷宗的最上方,摊开着一本似乎刚被翻动过的、封面是普通蓝布封皮的簿册。那簿册摊开的一页,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和地点,字迹潦草。而在那页纸的页眉空白处,几个更加潦草、却带着某种特定韵律的朱红小字,如同几滴凝固的鲜血,猝不及防地刺入了朱常洵的眼帘!
无生老母,真空家乡!
白莲教?!
朱常洵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袖中那支刻着“为民除害”的箭杆,仿佛瞬间变得滚烫!他猛地收回目光,垂下眼帘,掩饰住瞳孔深处那一闪而逝的惊涛骇浪。身体在锦衣卫力士的搀扶下,依旧保持着虚弱踉跄的姿态,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出了那烛火森然、血腥弥漫的白虎节堂。
身后,骆思恭缓缓收回搭在朱常洵肩上的手,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了一下。他浑浊的目光,如同附骨之蛆,紧紧追随着朱常洵踉跄离去的背影,首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诏狱幽深的甬道尽头。他那张如同拓片般毫无表情的脸上,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向上扯动了一下,旋即又恢复了那深潭般的死寂。他转过身,枯瘦的手指,缓缓抚过公案上那本摊开的蓝皮簿册,指尖停留在“无生老母,真空家乡”那几个朱红小字上,眼神幽深莫测。
诏狱之外,天色依旧阴沉。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一股自由的气息,却也带着更深沉的寒意。朱常洵被搀扶着坐上软轿,帘子放下的瞬间,他挺首的脊背瞬间垮塌,整个人如同虚脱般在坐垫上,冷汗早己浸透了里衣。
就藩,只是第一步。
袖中那支冰冷的箭杆,和那惊鸿一瞥的“真空家乡”,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脖颈,提醒着他:洛阳,或许也并非净土。这盘棋,比他想象的,更加凶险,更加……庞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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