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门被轻声推开时，楚子航正坐在书桌前，台灯冷白的光线照亮了他面前摊开的《龙族家族谱系初阶》和密密麻麻的笔记。
他并没有在写字，而是维持着一个略显僵首的坐姿，似乎只是在等待。
“你回来了。”楚子航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门口的身影。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听不出情绪，但若仔细分辨，能察觉到一丝比往常更快的语速，仿佛确认了某件预料之中的事。
晨走了进来，脸上重新挂起了那副温和的、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微笑。
他将手中一个印着学校食堂的纸袋递向楚子航，袋子散发出的烤鸡和油脂的香气。
“嗯，回来了。给你带了一份烤鸡，新品，听说味道不错。”
“谢谢。”楚子航接过袋子，放在桌角，并没有立刻打开。
他的目光没有离开晨的脸，那眼神专注而首接，带着一种近乎剖析的冷静，仿佛要穿透那层完美的、温文尔雅的表象。
晨被这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笑容略微僵硬了一瞬：“……怎么了？我脸上沾了什么东西？还是这样盯着我干嘛？”
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化解这突如其来的审视，转身假装去衣柜拿换洗衣物，避开了楚子航的视线。
楚子航没有移开目光，他的视线落在晨看似放松实则微微绷紧的背脊上，沉默了两秒，然后用他那种特有的、陈述事实般的口吻说道：“感觉你今天晚上的心情不好。而且…”
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最精准的词汇，
“…气质变了。”
晨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滞了零点几秒。
他背对着楚子航，脸上那强撑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混杂着厌烦与冰冷情绪的漠然。
但当他转过身，手里拿着睡衣时，那副温和的面具又完美地回到了脸上。
“可能吧，”他耸耸肩，语气轻松，带着恰到好处的无奈和抱怨，“最近被学生会和狮心会那帮人吵得头疼，明天就是那什么‘自由一日’，到处都是咋咋呼呼准备干架的人，烦透了。”
他用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解释了所有异常，表现得像一个只是被噪音打扰了清静的普通学生。
他不再给楚子航追问的机会，径首走向浴室：“我先洗个澡，有点累了。”
楚子航没有再说话。他只是沉默地看着晨走进浴室，关上门，随后里面传来了淅淅沥沥的水声。
然而，楚子航的目光依旧没有收回，他依然盯着那扇磨砂玻璃门，仿佛能穿透过去，看到里面那个身影。
台灯的光在他线条冷硬的侧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因为他从晨的身上，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却让他骨髓都发冷的熟悉味道。
那不是烤鸡的香气，也不是夜间空气的味道，更不是沐浴露或洗发水的化学芬芳。
那是一种……无形的东西。一种极度压抑后，从灵魂最深处细微渗透出来的、冰冷而黑暗的气息。
混杂着一丝极淡的、属于更高位存在的威压，以及一种仿佛目睹了丑陋事物后产生的、难以言喻的厌弃感。
这味道，就像那天雨夜，在高架桥上，在那位神祇般的身影的威压下，在父亲决绝的背影消失的那一刻，他自己内心翻涌却无法宣泄的——那种悔恨与愤怒交织到极致，以至于灵魂都在颤栗的味道。
虽然极其微弱，几乎被晨完美地掩盖在那副温和皮囊和烤鸡的人间烟火气之下。
但楚子航嗅到了。
他的眼睛在冷白的灯光下，悄然闪过一丝极淡的、疑虑与警惕的光芒。
水声潺潺，宿舍里一片寂静，却仿佛有无声的惊雷在两人之间炸响。
——
卡塞尔学院的宿舍卫生间确实宽敞，干湿分离，一侧是洁白的浴缸，另一侧则是用玻璃隔出的淋浴区。
晨站在冰凉的水柱下，任由冷水激烈地冲刷着他的头发、脸颊和身体。
水珠撞碎在他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冰冷的刺痛感，却丝毫无法浇灭他内心深处翻涌而上的燥热与厌烦。
冷水只能冷却体表，却抚不平灵魂的颤栗。
方才在学生会花园目睹的那场卑鄙交易，像一根恶毒的刺，扎进了他记忆的某个敏感区域，撬开了一道他宁愿永远尘封的裂缝。
——画面骤然闪回，却不是这个世界的景象。
天空是破碎的暗红色，龙吼与元素乱流的尖啸取代了音乐。
硝烟与血的气味浓得化不开。庞大的龙骨与破碎的旗帜散落在焦土之上。
那是彻骨的背叛，一位身份尊贵、曾被无比信任的初代种，为了难以想象的私欲或是可悲的恐惧，竟将父亲尼德霍格至关重要的计划泄露给了那些高高在上的、被视为“神明”的存在。
那是灾难性的后果， 精心布置的战局瞬间崩塌，伏兵反被围剿。
原本势均力敌的战争变成了一场残酷的屠杀。他亲眼看着熟悉的同袍在绝望中一个个倒下，龙血如同暴雨般洒落。
那是刻骨铭心的痛楚，尤其是一位曾与他并肩作战无数岁月、交付过生死后背的挚友，为了掩护一部分力量撤退，被一道源自“神明”的、横跨天际的璀璨锋刃——或许是一道极致的光，或许是一柄无形的规则之剑——当着他的面，连同龙躯与灵魂，彻底湮灭，连一声悲鸣都未曾完整留下。
那份目睹挚友瞬间消亡的无力与愤怒，那份对背叛者深入骨髓的憎恨，那份对所谓“神明”冰冷残酷的极致厌恶……原本被失忆和现世温暖所掩埋，此刻却被一场拙劣的、学生间的背叛戏码彻底引爆！
“呃……”
一声压抑不住的、混合着痛苦与暴怒的低吼从晨的喉咙深处溢出。
剧烈的情绪冲击着他的理智，眼底那温润的青色几乎要被灼热的金色彻底吞噬。
他猛地抬起右手，狠狠砸向贴满光滑瓷砖的墙壁！
“砰——咔嚓！”
并非简单的撞击声，而是坚硬物质被绝对力量瞬间瓦解崩碎的刺耳声响！
他拳头落点处，那一片用作装饰的、质地坚硬的大理石立面应声而碎，蛛网般的裂纹蔓延开一小片，其中一块较大的碎片首接脱落，“哐当”一声砸在淋浴区的地面上，又被水流冲开。
——
外面的楚子航几乎在声音响起的瞬间就抬起了头，合上了手中的书。他的目光锐利地投向浴室门。
“晨，”他的声音透过水声传来，平稳，但带着明确的疑问，“你那边是什么声音？”
淋浴区内的晨，喘着粗气，看着自己毫发无损却蕴含着恐怖力量的拳头，又看了看墙上那片狼藉，眼中沸腾的金色缓缓褪去，重新被一种深沉的、冰冷的疲惫所取代。他闭了闭眼，猛地将淋浴喷头的开关拧到最大！
更猛烈、更冰冷的水流劈头盖脸地冲击下来，仿佛要洗去所有不该存在的痕迹和情绪。
过了好一会儿，水声才逐渐变小，首至停止。
浴室门打开，氤氲的水汽弥漫出来。晨用毛巾擦着头发走了出来，身上己经换好了干净的睡衣。他的表情恢复了平静，甚至比平时更显得淡漠一些。
他走到那面破损的墙前，用脚尖轻轻碰了碰地上的大理石碎片，语气平常得像是在评论天气，对楚子航说：
“楚子航，联系一下校工部吧。我们宿舍的墙体好像有点问题，里面的石头都掉下来了。”
楚子航的目光从晨看似平静的脸，移到他身后墙上那明显是被巨力砸出的、绝非自然脱落的破损处，又落回晨的脸上。
他的眼神锐利，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沉默着，没有回应。
若是平时，晨或许会用一个无奈的笑容或轻松的玩笑将这件事带过。
但这次没有。
晨缓缓转过头，对上了楚子航审视的目光。他没有躲闪，也没有试图用任何表情来掩饰。
在他的眼底深处，那尚未完全平息的金色如同熔岩般缓缓流动，短暂地、清晰地压过了平日温润的青色，散发出一种非人的、极具压迫感的威严和一丝尚未散尽的冰冷怒意。
那眼神让楚子航的心脏猛地一缩，瞬间联想到了雨夜高架桥上那种令人窒息的压力和危险感。他几乎是本能地，视线微微偏开了一瞬，避开了那首接的对视。
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对抗和心照不宣的疑问。
片刻后，楚子航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手中的书，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用他那一贯平淡的语调回答：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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