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络点的阁楼很小，只有扇老虎窗，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张岩躺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胸口缠着厚厚的绷带，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己经平稳了些。程锦年坐在床边，正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把那些被血浸透的照片分开，动作轻得像在处理易碎的琉璃。
“宋先生来了。”白薇从楼下上来，声音压得很低，手里端着碗黑乎乎的草药，“说在楼下等着，带了医生。”
程锦年把处理好的照片放在窗台上晾晒，血色己经凝固，在相纸上留下深浅不一的印记，西行仓库的轮廓在红影里若隐若现，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美。“让他上来吧。”
宋世襄推门进来时，身后跟着个穿长衫的医生，药箱上印着个褪色的红十字。他的脸色比昨天更差，眼下的青黑像用墨涂过，看见张岩胸口的绷带，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疲惫，“不是让你们等船吗？”
程锦年把昨晚的遭遇简单说了说，没提张岩受伤的细节，怕他更担心。医生正在给张岩换药，绷带解开的瞬间，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伤口很深，边缘的皮肉翻卷着，像朵丑陋的花，好在没伤到要害。
“得好好养着，不能再动气。”医生用烈酒消毒，张岩疼得浑身一颤，却咬着牙没吭声。“这药一天换三次，我明天再来。”
医生走后，宋世襄从怀里掏出张报纸，头版赫然印着“日军下令搜捕反日分子”的标题，下面用小字写着：“凡持有特殊相机、拍摄军事设施者，格杀勿论。”
“他们知道你们有特殊相机了。”宋世襄的手指点着报纸，“松本在租界布了天罗地网，码头、车站全是特务，你们根本走不了。”
阁楼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的麻雀在叽叽喳喳地叫。林小满坐在角落，手里把玩着宋世襄给的糖纸，突然抬头说：“我们可以分开走呀，我娘说，人多目标大，分开了反而安全。”
所有人都愣住了。程锦年看着小姑娘，突然觉得这话说得极有道理。他们五个人聚在一起，目标确实太明显，要是分开走，既能分散松本的注意力，也能确保底片的安全。
“我去南京。”张岩突然开口，声音还有些虚弱，却异常坚定，“那些预言照片在我这儿，必须送到拉贝先生手里。”
“我跟你去。”白薇立刻说，“我会唱戏，能混在戏班里，不容易被怀疑。”
程锦年摇摇头：“不行，你们两个一个有伤，一个是女的，路上太危险。我和老周带张岩走水路，你和小满走陆路，扮成逃难的母女，跟着难民潮走，反而安全。”
老周蹲在地上，用树枝在泥地上画着路线：“水路快，但检查严；陆路慢，却隐蔽。我们在南京安全区的拉贝公馆汇合，那里有德国人，松本不敢乱来。”
宋世襄从怀里掏出两个一模一样的玉佩，是用和田玉做的，上面刻着只青鸟：“这是信物，到了南京，凭这个找拉贝先生的秘书李先生。”他把玉佩分别递给程锦年和白薇，“我己经安排好了，水路的船明晚开，陆路的马车后天才走，能错开时间。”
程锦年走到窗台前，拿起那张预言南京的底片，对着光看。鼓楼的轮廓在阳光下格外清晰，像座沉默的碑。他突然从怀里掏出小刀，小心翼翼地把底片从中间撕开，一半递给张岩，一半自己收好。
“这样就算谁出了事，另一半也能证明真相。”他的手指捏着半张底片，边缘的锯齿硌得手心发疼，“到了南京，我们再把它拼起来。”
张岩接过那半张底片，紧紧攥在手里，胸口的伤口似乎又开始疼了，却让他觉得心里很定。“一言为定。”
白薇突然想起什么，跑下楼把青鸟木牌拿上来，用刀从中间劈开，一半给程锦年，一半自己留着：“这是我们的记号，到了南京，看见举着这木牌的，就是自己人。”
林小满把自己的布偶拿出来，掰下一条胳膊递给张岩：“这个给你，我娘说布偶能辟邪。”
夜色渐浓，阁楼的老虎窗透进月光，照亮了分好的行李，照亮了撕开的底片，也照亮了每个人眼里的决心。程锦年知道，这一别前路未卜，松本的刀还在暗处等着，南京的炮火也己点燃，但只要他们还能在安全区汇合，只要那半张照片还能拼起来，希望就还在。
“早点休息吧。”宋世襄起身往外走，“明天还有硬仗要打。”走到门口，他突然回头，看着那些被血染红的照片，“这些照片……留着，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
程锦年点点头，把照片小心地收进铁盒。月光下，血色的西行仓库在相纸上泛着微光，像颗不会熄灭的火种。他突然想起张岩说的话，要让后人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或许，这些照片就是最好的证明。
后半夜，张岩睡着了，呼吸均匀了许多。程锦年坐在窗边，看着天边的启明星一点点亮起来，像只眼睛，在看着他们即将踏上的路。他知道，从明天起，他们将各自身处险境，但只要心里装着同一个目标，装着那半张未拼合的照片，就一定能在南京再见。
窗外的麻雀又开始叫了，叽叽喳喳的，像在为他们送行。程锦年握紧手里的半张底片，指尖传来相纸的粗糙，也传来种沉甸甸的力量——那是历史的重量，是使命的重量，也是希望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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