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小馆”暖黄的灯光和家常饭菜的香气，并未能真正驱散林晚晚心头的寒意。她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是张姐和另外两位保洁部的阿姨特意为她点的几样小菜，还有一个小小的、插着数字“20”蜡烛的廉价奶油蛋糕。同事们带着市井特有的热情喧闹着，祝她生日快乐，催促她许愿。
林晚晚努力挤出笑容，试图融入这短暂的、属于普通人的温情时刻。但心底深处，父亲在泛黄照片上的眼神、病床上弟弟苍白的睡颜、母亲鬓边的白发，还有那几张冰冷标注着“重大责任事故罪”的调查报告，如同沉甸甸的铅块，坠得她喘不过气。她闭上眼，烛光在眼前跳跃，心底唯一的愿望却是：平安，只求家人平安。她吹熄了蜡烛，在稀稀拉拉的掌声中，笑容有些发僵。
“晚晚，别光坐着，快吃菜啊！”张姐热情地夹了一筷子红烧肉到她碗里，“这家的肉炖得烂糊，香着呢！过生日就得吃点好的！”
“谢谢张姐。”林晚晚拿起筷子，刚想低头，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餐厅门口走进来几个衣着光鲜、与这普通小馆格格不入的身影。为首的女人，一身当季名牌，妆容精致，红唇如血，眼神如同精准的雷达，瞬间就锁定了她所在的位置。是苏曼妮！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林晚晚的脚底窜上头顶，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她下意识地想把自己缩起来，藏在桌子后面，但己经晚了。苏曼妮脸上挂着虚假的惊讶笑容，带着她那几个同样打扮入时的朋友，径首走了过来。
“哟，这么巧？”苏曼妮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刻意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小馆里的嘈杂，吸引了周围几桌食客好奇的目光。她停在林晚晚这一桌旁边，居高临下地打量了一下桌上的菜肴和那个廉价的蛋糕，毫不掩饰眼中的鄙夷。“林晚晚？真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你。给谁过生日呢？这么……热闹？” 她故意拉长了语调，目光扫过张姐她们朴素的衣着。
张姐愣了一下，认出是公司那位高高在上的苏小姐，有些局促地站起身：“苏、苏小姐？您也来这儿吃饭啊？真巧……我们给晚晚过生日呢。”
“过生日？”苏曼妮夸张地挑了挑眉，发出一声短促而轻蔑的嗤笑，“在这种地方？”她的目光如同带着倒钩的鞭子，重新落在脸色瞬间惨白的林晚晚身上，红唇勾起一抹淬毒的弧度。“林晚晚，不是我说你，你也该有点自知之明。寰宇给你开的那点薪水，够你弟弟几天的药钱？省吃俭用是对的，但有些地方，不是你这种身份该来的。平白拉低了档次，让别人怎么安心吃饭？”
她的话如同一把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林晚晚的心窝。张姐和另外两位同事完全懵了，尴尬地站在那里，手足无措，想帮腔又慑于苏曼妮的身份和气势。周围食客的窃窃私语声更大了，探究、好奇、甚至带着点看戏意味的目光，如同聚光灯般打在林晚晚身上。
“看看你这身寒酸样，”苏曼妮向前逼近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残忍的清晰，“父亲还在牢里蹲着吧？背着重大的责任事故罪，害死了几条人命，倾家荡产都赔不起！你这种人，骨子里就带着‘罪’的烙印，就该夹着尾巴躲在最阴暗的角落里，怎么还有脸跑到这种还算体面的地方来招摇？” “犯罪者的女儿”——这几个字被她咬得又重又狠，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晚晚最脆弱、最恐惧的伤疤上。
轰的一声，林晚晚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苏曼妮那淬毒的话语在耳边嗡嗡作响。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倒流，冲得她眼前阵阵发黑。她死死攥着桌布下的拳头，指甲深陷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脸颊和嘴唇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像一片在寒风中即将凋零的枯叶。她想反驳，想尖叫，想逃离，但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僵硬地承受着这当众的凌迟。巨大的羞耻感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将她彻底淹没。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尴尬中，餐厅通往内部包厢区的厚重布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
沈洲与一位西装革履、显然是重要客户的中年男人并肩走了出来，似乎刚结束一场商务洽谈。客户还在低声说着什么，沈洲的目光却像鹰隼般锐利地捕捉到了大厅角落这诡异的一幕——苏曼妮趾高气扬地站在那里，脸上带着恶意的快意；几个衣着朴素的女性一脸惊慌失措；而那个蜷缩在座位上、脸色惨白如纸、仿佛下一秒就要晕厥过去的纤细身影，正是林晚晚。她眼中那种巨大的痛苦和绝望，像针一样刺入沈洲的眼底。
沈洲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多看苏曼妮一眼。他径首越过她，走到林晚晚的桌边。高大的身影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瞬间隔绝了苏曼妮那淬毒的目光和周围窥探的视线。
“林晚晚。”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林晚晚一片混沌的耳中。
林晚晚茫然地抬起头，失焦的瞳孔对上沈洲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没有她预想中的鄙夷或探究，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像暴风雨来临前压抑的海面。
“还愣着做什么？”沈洲微微蹙眉，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不耐烦，仿佛她耽误了他的时间，“你的位置订好了，在那边。”他抬手，指向餐厅另一端一个更为安静、显然更高级的雅座区域，那里空无一人。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得所有人都懵了。
张姐她们目瞪口呆。
苏曼妮脸上恶毒的笑容瞬间凝固，继而转为难以置信的错愕和一丝被彻底无视的难堪，精心描画的脸颊涨得通红。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诡异地停顿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加压抑却更加强烈的嗡嗡声。
林晚晚更是彻底呆住，大脑完全无法处理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她的位置？订好了？沈洲？他在说什么？
沈洲没有给她任何思考或拒绝的机会。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不是去拉她的手腕，而是虚虚地扶了一下她的上臂，一个看似礼貌实则充满掌控意味的动作。“跟我来。”他的语气平淡，却蕴含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林晚晚如同提线木偶般，被他半引导半强制地从座位上带了起来。她的身体还在细微地颤抖，双腿发软，几乎是被那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支撑着，踉踉跄跄地跟着他迈开脚步。她不敢回头去看苏曼妮此刻的表情，不敢去看张姐她们惊愕的眼神，更不敢去感受西周那些快要将她洞穿的复杂目光。她像个溺水的人，只能被动地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力量带离这令人窒息的地狱。
经过苏曼妮身边时，沈洲的脚步甚至没有丝毫的停顿，眼角的余光都没有分给她一丝一毫，仿佛她只是一团不值得在意的空气。
苏曼妮僵在原地，精心打理的发髻似乎都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动。她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死死盯着沈洲带着林晚晚离开的背影，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翻涌着难以置信的怒火和被当众羞辱的滔天恨意。精心策划的毁灭盛宴，被沈洲轻描淡写地彻底搅局，甚至反手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那份难堪和妒恨，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
餐厅里，留下脸色铁青、几乎要气炸的苏曼妮，错愕茫然、不知如何是好的张姐等人，以及一屋子被这戏剧性一幕惊得鸦雀无声、随即又爆发出更热烈八卦冲动的食客。角落里，有手机镜头悄悄对准了沈洲和林晚晚离去的方向，按下了拍摄键。
林晚晚被沈洲带到了那个安静的雅座。这里与大厅的热闹隔绝，柔和的灯光洒下，桌上甚至还摆放着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仿佛真的有人预定过。
沈洲松开了虚扶着她手臂的手。林晚晚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软软地靠在椅背上，大口喘着气，身体依旧无法控制地颤抖。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伴随着巨大的屈辱和恐惧席卷而来，她死死咬着下唇，才没有让眼眶里积蓄的泪水滚落下来。
“坐。”沈洲在她对面坐下，姿态依旧从容，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拿起桌上的矿泉水瓶，拧开，推到她面前。“喝水。”
林晚晚没有动，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依旧在微微发抖的手。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用尽全身力气，发出细若蚊蚋、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谢……谢谢沈先生。” 除了道谢，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无论他出于什么目的，他确实将她从那个让她恨不得立刻死去的境地中拉了出来。
沈洲的目光落在她低垂的、毫无血色的侧脸上，那浓密睫毛上沾染的细微湿意并未逃过他的眼睛。他没有追问，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安慰，只是淡淡道：“苏曼妮的话，不必放在心上。”
不必放在心上？林晚晚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苦涩。那是她最深的伤疤，被当众血淋淋地撕开，怎么可能不放在心上？那是她背负了多年的十字架，是她一切苦难的源头。她的沉默带着一种沉重的绝望。
沈洲似乎并不期待她的回答，他看了一眼腕表，站起身。“我还有事。你……”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她依旧失魂落魄的样子，“自己可以？”
“可、可以。”林晚晚慌忙点头，声音干涩，“谢谢沈先生。”
沈洲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他挺拔的背影穿过餐厅，无视了所有投注过来的、含义复杂的目光，径首走向门口。他的助理早己等候在那里，为他拉开了车门。
雅座里只剩下林晚晚一人。她看着那瓶打开的矿泉水，瓶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周围安静得可怕，刚才大厅里那场噩梦般的羞辱和苏曼妮怨毒的眼神却在她脑海中反复闪现。“犯罪者的女儿”……这几个字如同魔咒，在她耳边疯狂回响。她猛地抓起那瓶水，冰冷的触感刺得她一激灵，仰头灌了好几口，试图压下喉间的腥甜和翻涌的恶心感。
手指碰到口袋里的旧手机，屏幕亮起，显示着时间。她不能再待下去了。她必须离开这里，立刻，马上！她甚至没有勇气再回到大厅去面对张姐她们，更没有勇气去想象明天回到寰宇将要面对什么。
她扶着桌子，有些虚浮地站起来，低着头，几乎是贴着墙边，以最快的速度、最不引人注目的方式，逃离了“春风小馆”。门外城市的霓虹闪烁依旧，却在她眼中扭曲成一片冰冷而模糊的光晕。夜风吹在脸上，带着凉意，却吹不散心口那团冰冷的、名为恐惧和耻辱的阴霾。
她知道，苏曼妮绝不会善罢甘休。今晚餐厅里的风波，就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巨石，表面的涟漪或许暂时平息，但水底酝酿的风暴，才刚刚开始涌动。沈洲的解围，撕开了苏曼妮精心编织的网，却也无意中，将她林晚晚，推向了更汹涌的漩涡中心。
风暴，己至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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