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兰的哭声在郝建国滚烫的怀抱里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压抑的抽噎。脑子里那个自称“玉精灵”的聒噪声音也终于消停了，大概是觉得她哭得太凶，暂时闭了嘴。那句“有需要就喊我啊！口令是，玉宝宝你萌鼠我啦！” 带着一种让人牙酸的娇憨，却像冰锥一样扎在她混乱的记忆里。
萌鼠？萌个鬼！王秀兰在心里狠狠地啐了一口。那玩意儿就是个催命的鬼差！还三次机会回2025？那不是机会，是把她往油锅里推三次！她好不容易从那个冰窟窿里爬出来，死也不会回去！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努力把那些翻江倒海的恐惧和前世冰冷的绝望压回心底最深的角落。现在不是想那些的时候。现在，建国哥就在眼前，活生生的，热气腾腾的。她回来了！这是老天爷，不，是这块玉……是这该死的“玉精灵”给她的机会吗？不管怎样，她必须抓住！
王秀兰挣扎着从郝建国怀里抬起头。火光下，她年轻的脸上泪痕狼藉，眼睛红肿得像桃子，但眼神却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破釜沉舟的亮光。她抬起袖子，胡乱地在脸上抹了几把，抹掉眼泪和鼻涕，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
“建国哥……” 她的嗓子因为哭喊和干涩而沙哑，“俺没事了……就是……就是磕了一下，做了个……做了个老长的噩梦，吓着了。” 她避开郝建国依然写满担忧和困惑的眼睛，目光落在他年轻、因为紧张而微微起伏的胸膛上。那里面跳动着一颗多么鲜活、多么珍贵的心啊！
噩梦？郝建国皱紧了眉头。什么噩梦能把人吓成那样？又哭又喊，还说什么“2025”、“死也不去”？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看着王秀兰强装镇定、努力平复的样子，又不忍心再追问。他粗糙的手指笨拙地替她拂开黏在额角、被泪水打湿的碎发，触手是少女细腻温热的皮肤，让他指尖都跟着发烫。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他松了口气，悬着的心总算落回肚子里一点，“那……那咱下山？天快黑了，这山里的猎户屋也破败了，不能久待。”
王秀兰点点头，顺从地被他扶着站起来。双腿还有些发软，但脚踩在坚实土地上，身边是年轻力壮的郝建国，让她感到一种久违的踏实。她紧紧攥着那块平安玉，温润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力量。玉还在，人还在，一切都来得及。
两人沉默地收拾了一下。郝建国背起装着零星几只蝎子的破竹篓，里面还有他之前抓的几只。王秀兰看着那几只黑黢黢、张牙舞爪的蝎子，前世那个绝望的念头又清晰地浮现出来——她想抓蝎子换钱，去学裁缝。
学裁缝……是为了以后能有个糊口的手艺，能……能配得上建国哥。
这个念头让她心里一阵酸楚，紧接着是更深的恐惧。她猛地抬起头，看向郝建国年轻、充满干劲的侧脸。夕阳的余晖穿过破败的窗户，给他挺拔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他正小心地拨开门口的藤蔓，准备带她出去。
就是这个背影！这个为了她，为了一个渺茫的未来，毅然走向黑暗矿洞的背影！
前世那些被她刻意尘封、不敢触碰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带着令人窒息的悲痛，轰然冲破了理智的堤坝！
她记得清清楚楚！就在她十七岁这年秋天，收成不好，郝家也艰难。郝建国为了凑够娶她的彩礼钱，也为了让爹娘不那么辛苦，偷偷跟着邻村几个壮劳力，去了几十里外一个据说“来钱快”的小煤矿！就在他下井的第二个月，一场算不上大地震、却偏偏震塌了那个偷工减料、毫无安全措施的矿洞！郝建国和另外几个矿工被活活埋在了几百米深的地下！
消息传回来的时候，天都塌了。郝家爹娘哭瞎了眼，捧着儿子唯一留下的、沾着煤灰的旧衣裳，哭得死去活来。更令人心寒的是，那个黑心的矿老板，在事发当晚就卷着所有钱跑得无影无踪！别说抚恤金，连郝建国下井该得的几十块工钱都没拿到！
郝家本就贫困，顶梁柱没了，连个说法、连个铜板的补偿都没有。巨大的悲痛和生活的彻底绝望，像两座沉重的大山，压垮了两位老人本就孱弱的身心。就在郝建国死后的第二年冬天，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郝家爹娘用一根麻绳，在自家冰冷破败的土屋里，双双悬梁自尽……
“呃……” 王秀兰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痛苦的呜咽，脸色瞬间煞白如纸，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差点再次栽倒。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那惨烈的画面，那无边的绝望，比李彩凤的咒骂、比武小强的推搡、比玉佩的碎裂，更让她痛彻心扉！
是她！都是因为她！如果不是为了凑娶她的彩礼，如果不是为了让她过上好一点的日子，建国哥根本不会去那个吃人的黑矿！郝家爹娘也不会落到那般凄惨的境地！她是灾星！是害死他们全家的灾星！
“兰子？兰子！” 郝建国刚拨开藤蔓，就听到身后的异响，回头一看王秀兰摇摇欲坠、面无人色的样子，吓得魂飞魄散，一个箭步冲回来扶住她。“又咋了？是不是头还晕？还是哪儿疼？咱不走了！就在这儿歇着，哥去给你找点水！” 他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王秀兰死死抓住郝建国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结实的皮肉里。她抬起头，泪水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是混合着无尽悔恨、恐惧和深爱的心碎之泪。她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看着眼前这张鲜活、充满担忧的脸，想到他即将面临的黑暗命运，想到郝家二老悬在梁上的冰冷尸体……巨大的悲痛让她几乎窒息。
“建国哥！” 她终于哭喊出声，声音破碎而绝望，“你答应俺！你发誓！你发誓这辈子！永远！永远不去煤矿！不去下矿！不管多穷！不管别人怎么说！你都不去！你发誓啊！” 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濒死般的哀求，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
郝建国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歇斯底里的要求和巨大的悲痛彻底弄懵了。煤矿？下矿？他脑子里飞快地转着，他最近是听人说起过邻县有个小煤窑招人，工钱比种地高不少，但下井危险，他也就听听，压根没往心里去。兰子怎么会知道？还怕成这样？
看着她惨白的脸，哭得红肿的眼睛里那深不见底的恐惧和哀求，郝建国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疼得厉害。虽然不明白缘由，但他能感受到她此刻的痛苦是真实的、撕心裂肺的。他顾不上多想，双手用力扶稳她，看着她泪眼婆娑的眼睛，一字一句，无比郑重地说道：
“兰子，你看着哥！哥发誓！哥郝建国对天发誓！这辈子，就是穷死、饿死！也绝不去煤矿！绝不下那黑窟窿！哥就守着咱晋南的黄土坡，种地、打柴、抓蝎子！哥哪儿也不去！哥就在你跟前！护着你！守着爹娘！行不？你信哥！”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晋南汉子特有的憨首和不容置疑的坚定。那双年轻明亮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敷衍，只有全然的认真和心疼。
王秀兰看着他郑重的神情，听着他掷地有声的誓言，那紧紧攥住她心脏的冰冷巨手，似乎松开了一丝缝隙。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他扶着她胳膊的手背上。
“嗯……俺信……俺信你……” 她哽咽着，艰难地点头，身体脱力般地靠在他身上，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信他，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阻止他下矿，是她重活一世，必须做到的第一件事！无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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