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诊脉的手终于收回，对着面色凝重的皇帝萧明轩低声道：
“陛下，长公主殿下乃气急攻心，气血逆冲所致昏厥。
所幸殿下素日身体底子尚可，加之及时施针疏导，暂无性命之忧。
只是……此乃心病，郁结深重，非药石可速愈，需静养，更需……解开心结。”
萧明轩紧抿着唇，看着榻上姐姐苍白如纸、即使在昏迷中也紧蹙着眉心的脸，心如刀绞。
他挥挥手，太医躬身退下，殿内只剩下他、守在床边默默垂泪的萧馨儿，以及被乳母抱在怀里、似乎也感受到气氛沉重而异常安静的萧宝贝。
“馨儿，去歇息吧。”
萧明轩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
“姑姑这里有父皇守着。”
萧馨儿抬起泪眼朦胧的小脸，看了看父皇，又看了看姑姑，最终乖巧地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被宫人带去了偏殿。
萧明轩的目光落在萧宝贝身上。
小团子此刻也显得有些蔫蔫的，大眼睛里少了平日的灵动，带着一丝懵懂的担忧，望着榻上的娘亲。
“把福泽公主给朕。”
萧明轩伸出手。
乳母小心翼翼地将襁褓递过去。
萧明轩抱着这温软的小身子，感受着那微弱却真实的心跳，汲取了一丝力量。
他低头，轻声喃喃自语：
“宝宝，不怕，娘亲会好起来的。”
【唉……】
一声沉重又稚嫩的叹息在萧明轩脑中响起，是萧宝贝的心声，
【舅舅，我知道娘亲很难过……那个渣爹的话太伤人了……还有……还有我的亲爹到底是谁啊？
娘亲好像也不知道……她心里一定又痛又怕又委屈……】
萧明轩的心被这声叹息攥得更紧。
是啊，阿姐承受的，不仅是背叛的耻辱，更是当年那场不明不白侵害带来的巨大创伤和恐惧。
如今又被血淋淋地揭开，还牵连着女儿的身世之谜。
【这个坎，只能靠阿姐自己走出来。】
萧明轩在心中沉重地回应，像是在对宝宝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他能做的，是守护，是等待，是替她扫清所有障碍，却无法代替她去承受那份剜心蚀骨的痛楚。
就在这时，榻上的萧明玥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呻吟，眼睫剧烈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曾经明亮锐利的凤眸，此刻空洞得吓人，失去了所有焦距，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茫然和深不见底的痛楚。
她呆呆地望着头顶明黄色的帐幔，泪水无声地顺着眼角滑落，浸湿了枕畔。
“阿姐……”
萧明轩抱着孩子，立刻俯身靠近，声音轻得生怕惊碎了她。
萧明玥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目光掠过弟弟担忧的脸，最终落在他怀中的襁褓上。
看到萧宝贝的那一刻，她的瞳孔似乎缩了一下，随即被更浓重的痛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淹没——
那是深爱，是愧疚，是茫然，是恐惧交织成的漩涡。
她没有说话，只是猛地闭上了眼睛，更多的泪水汹涌而出，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她用力地、几乎要将自己蜷缩进骨头里般，侧过身去，用锦被死死地蒙住了头。
无声的拒绝。
萧明轩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他知道，此刻任何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
巨大的屈辱和创伤将她彻底击垮，她需要时间，需要空间，需要一个人舔舐伤口，面对那不堪回首的真相。
他默默地抱着萧宝贝，在榻边坐了很久。首到萧明玥蒙在被子里那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渐渐微弱下去，似乎又陷入了昏睡或极度疲惫的假寐，他才轻轻起身。
“照顾好长公主，有任何情况，立刻禀报。”
萧明轩对侍立一旁的宫人和医女低声吩咐，语气是不容置疑的沉重，
“没有她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打扰。”
“是，陛下。”
萧明轩抱着萧宝贝，最后看了一眼那团将自己封闭在绝望中的身影，沉重地离开了寝殿。
他将萧宝贝交给乳母，吩咐好一切，便匆匆去处理柳家、玉贵人余孽以及唐玉礼带来的后续风暴。
朝堂上，还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这场惊涛骇浪。
然而，月梧宫的主殿，风暴才刚刚开始。
当所有人都以为长公主在沉睡静养时，那紧闭的寝殿门内，却上演着一场无声的、近乎癫狂的战争。
萧明玥猛地掀开被子坐起！脸上泪痕未干，眼中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
那火焰不是希望，而是被逼到绝境后，想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疯狂求证！
“不可能……不可能什么都没有！”
她喃喃自语，声音沙哑破碎。
她像一头被困的母兽，赤着脚跳下床榻，冲向了那个巨大的、镶嵌着螺钿的紫檀木衣柜。
那是她的嫁妆之一，里面存放着她从公主府带来的、属于她自己的、最私密的物品。
“哗啦——！”
华美的宫装、珍贵的蜀锦、柔软的寝衣……被她一件件、毫无怜惜地扯出来，狠狠地抛在地上！她不是在整理，而是在摧毁！
好似要撕碎这锦衣玉食下掩盖的肮脏和屈辱！
“在哪里？到底在哪里？！”
她嘶吼着，双手在空了大半的衣柜里疯狂地摸索、拍打，指甲刮过光滑的木板，发出刺耳的声音。
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转身扑向梳妆台！
价值连城的珠宝首饰、精致的胭脂水粉盒被扫落一地！
金簪玉钗叮当作响，摔在光洁的金砖上。
菱花镜映出她此刻披头散发、双目赤红、状若疯魔的模样。
她看也不看，双手在空荡荡的妆台上摸索，甚至粗暴地拉开每一个小抽屉，将里面零碎的东西全部倒出来！
珍珠耳环、金丝发网、小巧的玉梳……散落一地。
没有！
不是她要找的！
“没有！怎么会没有！”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涌上，几乎将她淹没。
她踉跄着后退，撞倒了旁边的花架，名贵的青瓷花瓶应声而碎，碎片和水渍狼藉一片。
她像感觉不到一般，目光又投向那张巨大的雕花拔步床。
她冲过去，掀开锦被、褥子、甚至床板！
想要把整张床拆掉！
灰尘弥漫开来，呛得她咳嗽，泪水混着汗水流下。
“没有……都没有……”
她颓然地滑坐在地，坐在一堆绫罗绸缎和破碎的瓷器、散乱的珠宝中间。
华丽的宫殿内一片狼藉，如同被飓风席卷过。
这满室的富贵荣华，此刻都成了对她巨大悲剧的讽刺。
她抱着头，蜷缩起来，身体剧烈地颤抖。
那晚的记忆碎片如同最锋利的刀子，切割着她的神经。
混乱、灼热、撕裂的痛楚、浓烈的酒气、黑暗中模糊而充满掠夺性的气息……
还有醒来后，浑身酸痛、衣衫不整、独自一人躺在冰冷床榻上的无边恐惧和绝望……
她当时只觉得天塌地陷，只想将那一切彻底埋葬！
她慌乱地清理自己，清理房间，处理掉所有可能留下痕迹的东西……
她以为自己处理得很干净，干净到连自己都骗过了，以为那只是一场不堪的噩梦，首到……首到唐玉礼那恶毒的话语，和女儿那石破天惊的“野种”心声，将她彻底打入地狱！
“难道……真的什么都没有留下吗？”
她绝望地呜咽着，指甲深深陷入手臂的皮肉，试图用身体的疼痛来缓解心头的剧痛。
就在她万念俱灰，准备彻底放弃，任由那黑暗将自己吞噬时，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房间最角落——
那里放着一个不起眼的、用来放置换季衣物的藤编箱笼。
箱子半开着，里面是一些她许久不穿的、略显陈旧的衣物。
鬼使神差地，也许是最后一丝不甘心在作祟，她拖着沉重的身体，爬了过去。
双手颤抖着，再次伸进那些旧衣中翻找。
触手所及，依旧是熟悉的布料，带着淡淡的樟脑味。
就在她的手指快要触到箱底，准备再次承受失望时，指尖忽然碰到一个冰凉、坚硬、小小的东西。
那触感……既熟悉又陌生！
她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是屏住呼吸，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小心翼翼地将那东西从层层叠叠的旧衣深处掏了出来。
摊开掌心。
那是一块……玉佩。
不大，只有婴儿半个手掌大小。
质地是普通的青白玉，算不上顶级名贵，但玉质温润。
雕工也略显简单粗糙，刻着半阙流云纹，纹样有些奇特，并非宫中常见样式。
系着玉佩的丝绦是普通的深蓝色，己经有些磨损褪色。
萧明玥死死地盯着掌心这块小小的玉佩，瞳孔急剧收缩！
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又瞬间沸腾！
这块玉佩……她认识！
却又无比陌生！
在她醒来后那一片狼藉、羞愤欲绝的混乱清晨，她清理床铺时，在凌乱的锦被角落摸到了它！
冰凉的触感让她当时就打了个寒颤。
她以为……以为是唐玉礼那个混蛋仓促间遗落的！
是他侮辱她的罪证之一！
巨大的屈辱和憎恨让她当时就想将它砸得粉碎！
但不知为何，或许是潜意识里残留的一丝理智，或许是那玉佩冰凉的触感让她在盛怒中找回一丝清明。
她最终没有砸，只是像扔掉最肮脏的垃圾一样，带着满腔的恨意，将它狠狠地塞进了这个存放旧衣、几乎要被遗忘的箱笼最深处！
从此，她再也没想起过它，也绝不允许自己想起！
“荒唐的夜是谁？”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她死寂的心湖中炸开！冰冷的玉佩此刻在她掌心却变得无比灼烫！
不是唐玉礼！这块玉佩不是唐玉礼的！
他身为驸马，所用之物，即便是私密之物，也绝无可能如此普通甚至……粗陋！
宫里的物件，即便是最低等的太监宫女，也不会用这种质地的玉和这种纹样！
那晚的人……不是唐玉礼！
留下这块玉佩的人……是谁？！
这个认知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瞬间劈开了萧明玥心中那团绝望的死气！
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寒意、更强烈的恨意，以及一种……必须找出真相的、近乎偏执的渴望！
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承受命运、在屈辱中沉默的长公主。
这块玉佩，成了连接那个罪恶夜晚的唯一线索，成了她揪出真凶、为自己、也为女儿讨回公道的唯一凭证！
她紧紧、紧紧地攥住了那块玉佩，冰凉的玉硌得掌心生疼，却让她混乱狂躁的心绪奇迹般地沉淀下来。
眼中那癫狂的火焰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淬炼过的、冰冷刺骨的锐利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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