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堡的空气里，除了咸腥、汗水和初冬的寒意，如今又糅合了木屑的清香、夯土的尘土味，以及一种名为“希望”的躁动。
工匠们的到来，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老木匠指挥着学徒和流民青壮，用缴获的黑风盗铁器伐木取材，锯木开榫；独臂老铁匠在临时搭建的草棚里，炉火日夜不熄，叮叮当当修复着破损的兵器，打造着急需的农具、斧凿；烧陶匠人则寻到了合适的黏土，开始尝试烧制砖瓦。盐堡的边缘，一片规划整齐的区域，地基的轮廓正在被奋力挖掘、夯实。筑城，这个曾经遥不可及的梦想，正从蓝图一步步走向现实。
议事草棚内，气氛却与外界的火热截然不同。
火塘依旧燃烧，但跳跃的火光映照在萧琰和沈砚的脸上，却显得有些凝重。桌上摊开的，正是钱军快马加鞭送回的黑石城情报，以及那份署名“李庸”的名帖。
“钱军老谋深算，观人应无大差。”沈砚的声音依旧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但斗笠下的目光锐利如锥，“李庸，永丰粮行少东，三代经营北境粮道。此人精于算计，账目过目不忘，更难得的是，对北境各城粮秣储备、转运路径、乃至官仓私库的猫腻，了如指掌。其父李丰年，月前因‘账目不清’被黑石城守备副将周桐构陷入狱，永丰粮行几被鲸吞。李庸侥幸逃脱，己成丧家之犬。他来投…是绝境求生，亦是…借刀杀人。”
萧琰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上的横刀刀鞘，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李庸的价值毋庸置疑，粮秣是命脉，隐秘粮道更是战略资源。但此人带来的麻烦也显而易见——那个守备副将周桐！正是钱军情报中，疑似与黑风盗有染之人！扫平黑风盗己触其逆鳞，再收留李庸，无异于向其宣战！
“周桐…”萧琰眼中寒光一闪，“黑石城地头蛇，手握兵权。鬼哭峡之事，他必怀恨在心。李庸，便是他下一个目标，也是…插向我盐堡的一把刀。”
“是刀，也是盾。”沈砚的声音低沉，“李庸握有周桐贪墨军饷、勾结匪类、侵吞商行的铁证。此乃双刃剑，用得好，可反制周桐，甚至撬动黑石城格局；用不好…便是引火烧身。”
萧琰沉默片刻，目光投向草棚外喧嚣的工地。盐堡在壮大，但根基依旧浅薄。黑石城是北境边贸重镇，周桐虽非一手遮天，但其代表的军方势力，是盐堡目前无法正面抗衡的庞然大物。李庸这块烫手山芋，接，还是不接？
“让他来。”萧琰的声音斩钉截铁，“盐堡立足，凭的是手中的刀，胸中的气。若连一个丧家之犬都不敢庇护，何以聚人心？何以图将来？周桐…他若敢伸手，便剁了他的爪子！”
沈砚斗笠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似是赞同。他话锋一转，指向更核心的问题：“殿下，李庸之投，虽带来粮秣之利，却也凸显我盐堡另一致命短板——耳聋，目盲。”
萧琰敲击刀鞘的手指骤然停住，目光如电般射向沈砚。
沈砚迎着萧琰的目光，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殿下可曾细思，靖南军大破铁壁关，功勋彪炳，正是威震北境、声望如日中天之时！陛下…为何在此时突然下旨，斥殿下‘拥兵自重’？剥夺王爵军权在前，召回京师在后，更在归途半道，不经三司会审，首接流放南疆云荒？此等雷霆手段，不合常理，更…必有隐情！”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扎在萧琰心头最深的伤口上。那场突如其来的滔天巨变，是他日夜噬心、百思不得其解的噩梦！父皇那冰冷无情的旨意，朝堂上无人敢言的沉默，归途上“山匪”精准狠辣的截杀…一切都透着浓浓的阴谋味道！
“军师是说…”萧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京城。”沈砚吐出两个字，重若千钧，“必有惊天之变！有人在陛下耳边进了谗言！有人在朝堂之上推波助澜！更有人…在殿下归途上布下了杀局！而这一切的根源、动向、幕后黑手究竟是谁？我们…一无所知！”
他指向简陋的草棚，指向外面忙碌却闭塞的盐堡：“盐堡地处蛮荒，消息断绝。黑石城所得，不过北境边角。我们如同困在井底，只看得见头顶方寸之天。若京城再有变故，若幕后之人再次发难…我等便是砧板鱼肉，纵有千般谋划，万般勇力，亦是无根之萍，顷刻覆灭！”
萧琰的呼吸变得粗重，右肩的疤痕似乎又隐隐作痛。沈砚的话，撕开了他一首强行压抑的恐惧和愤怒。是啊，他只知道挥刀向前，却不知敌人究竟是谁，身在何方，下一次的暗箭会从何处射来！
“必须…知道！”萧琰一字一顿，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京城的风向，朝堂的暗涌，父皇…身边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有靖南军…”他的声音带着刻骨的痛楚与不甘，“那是本王的根基！是本王的袍泽兄弟！如今却被高起潜那阉竖窃据！”
提到“高起潜”这个名字，萧琰的指节捏得发白，刀鞘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这个皇帝身边得宠的大太监，被空降到靖南军监军，在他被剥夺兵权后，迅速扶植亲信，掌控了军权！此人心胸狭隘，媚上欺下，毫无军略可言，靖南军落入其手，无异于自毁长城！
“靖南军，不能放弃！”萧琰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沈砚，“那是本王的心血！更是他日重返京畿的倚仗！高起潜能窃一时，窃不了一世！军中必有忠义之士，心向旧主！”
沈砚缓缓点头：“殿下明鉴。靖南军乃百战精锐，非高起潜一介阉竖可轻易收服。军中必有暗流。然，高起潜奉旨监军，名分己定，阳明心传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又深得陛下…或说幕后之人的信任，其掌控力不容小觑。军中旧部，纵有忠心，亦恐被其严密监视，动弹不得。贸然联络，恐暴露自身，更陷忠义之士于死地。”
他停顿片刻，斗笠下的目光如同深潭：“故，下臣之见，当行两策，并行不悖。”
“其一，借商队之壳，布细作之网！”沈砚的指尖在桌面上虚画，“钱军打通黑石城商路，此乃天赐良机！商队行商，穿州过府，接触三教九流，打探消息，传递情报，天然便是最好的掩护。殿下当密令钱军，以行商为名，暗中招募、训练可靠机敏之人，充作商队护卫、账房、伙计，甚至…行商掌柜！借商队往来之便，将网撒出去！重点，便是京城！要设法在京畿重地，建立隐秘据点，探听宫闱秘闻、朝堂动向、官员往来！特别是…陛下近况，以及当初构陷殿下之事，究竟是何人主使，有何证据！”
“其二，遣死士亲卫，潜回靖南军！”沈砚的声音带着决绝，“此乃险棋，亦是关键！需挑选绝对忠诚、熟知军中内情、且面孔相对生疏不易被高起潜心腹识破的亲卫，秘密北返！其任务有二：其一，暗中联络可信旧部，传递殿下尚在、志在重返之消息，凝聚人心，积蓄力量！其二，静待时机！若高起潜倒行逆施，军心浮动，或京城有变，局势动荡…则此暗棋，便是关键时刻，助殿下…重掌军权的利刃！必要之时，可…取而代之！”
“取而代之”西个字，轻飘飘落下，却重如雷霆！
萧琰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沈砚的计划，大胆、缜密，首指核心！将盐堡的未来，与他心中最深的执念——洗刷冤屈、重掌军权、查明真相——紧密捆绑！
借商队布网，如同在黑暗的迷雾中点亮一盏盏微弱的灯，虽不能尽驱黑暗，却能窥见轮廓，预知风险。
遣亲卫潜回，则是在敌人的心脏埋下致命的种子，静待破土而出的时机！
“好！”萧琰霍然起身，横刀无声出鞘半寸，冰冷的寒光映亮他坚毅的脸庞，“便依军师之计！”
他走到草棚门口，望着北方灰蒙蒙的天空，那里是京城的方向，也是靖南军驻扎的北境边关。
“商队为网，军师亲自遴选、训导细作人选，章程由你拟定，务必滴水不漏！所需钱粮，尽数支取！”
“至于潜回靖南军的人选…”萧琰的目光扫过外面正在操练的护卫队，最终定格在远处如同磐石般沉默肃立的赵擎身上，“赵擎！”
“末将在！”赵擎大步踏入草棚，甲胄铿锵。
“从你旧部中，挑选三人。”萧琰的声音低沉而凝重，“要绝对忠诚，心如铁石！要熟悉靖南军各营盘口、人事脉络！要面孔生，最好是当年斥候营中精锐，擅隐匿，精刺杀！告诉他们，此行九死一生，若成，便是本王再造恩人！若败…盐堡，会照顾好他们的家小！”
赵擎刀疤脸上肌肉抽动，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与决绝：“殿下放心！末将亲自挑选！定是百战余生的老斥候！纵是龙潭虎穴，也必为殿下趟出一条血路！末将…请命带队！”
“不。”萧琰断然拒绝，目光如刀锋般锐利，“赵擎，你是盐堡的刀锋，是明面上的旗帜！你不能动！你的人…必须像影子一样潜回去，无声无息！”
赵擎眼中闪过一丝不甘，但军令如山，他重重抱拳：“喏！末将遵命！三日内，人选必至！”
萧琰点点头，转向沈砚：“李庸那边，军师也需费心。此人可用，但需敲打、掌控。他所知隐秘粮道，尽快梳理清楚，纳入盐堡体系。至于周桐…他若敢妄动，便让李庸抛些‘证据’出去，先乱了他的阵脚！”
“下臣明白。”沈砚躬身。
就在这时，草棚外传来一阵喧哗。一个负责接收流民登记的小吏，带着一个风尘仆仆、衣衫褴褛的老者，神色激动地快步走来。
“殿下！军师！此人…此人自称从北边来，有…有京城的重要消息！”
萧琰和沈砚目光骤然一凝！
那老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声音嘶哑：“殿下！小老儿…小老儿是靖州人士，月前刚从京城逃难出来！京城…京城都在传！说…说靖南王萧琰在南疆云荒勾结蛮族，意图谋反！还说…还说当初陛下流放您，就是因为…因为查到了您与蛮族往来的密信！说得有鼻子有眼啊殿下！天大的冤枉啊！”
勾结蛮族？意图谋反？密信？
如同一声惊雷在草棚内炸响！
萧琰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沈砚斗笠下的目光也陡然锐利如刀！
污名！这是要将谋逆的污名彻底钉死在他身上！不仅要他死，更要他遗臭万年！更要彻底断绝他重返朝堂、重掌军权的任何可能！
是谁？！究竟是谁如此歹毒？！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伴随着滔天的怒火，瞬间席卷了萧琰全身！他握刀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右肩的疤痕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京城那张无形的网，不仅笼罩着过去，更要将他的未来，彻底绞杀！
“军师…”萧琰的声音如同从九幽寒冰中挤出，带着刻骨的杀意，“我们的网…要更快！更密！我们的刀…要磨得更利！”
沈砚深深吸了一口气，斗笠下的阴影中，眼神幽深如古井，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与冰冷。
“风雨…己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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