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从一种死寂的铅灰色开始的，没有晨曦该有的淡金，也没有深夜残留的浓黑，就那么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连风都透着股滞涩的冷。
那幅楚梦瑶画的炭笔画还立在床头柜上，原木画框没涂漆，露出木头本身的纹理，摸上去该是糙糙的。林辰坐在床边的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他维持这个姿势整整一夜，牛仔裤后片蹭上了墙皮的白印，后背也僵得发木，可他浑然不觉。
窗帘缝隙透进来的那缕微光，从后半夜细得像把锋利的刀锋，慢慢铺展成一片模糊的灰带，刚好落在画纸上。画里那个穿迷彩作战服的背影，肩线绷得笔首，像杆要刺破这铅灰天空的标枪，只是楚梦瑶刻意画得朦胧的肩章处，那狼头图腾的轮廓，在晨光里反倒愈发清晰，像要从纸里跳出来，咬他一口似的。
“狼牙”这两个字，在他脑海里反复冲刷，带着戈壁滩的沙砾味。他想起以前在特战队的营房，墙皮也掉得斑驳，战友们训练完就靠在墙上抽烟，烟味混着汗水味，把冰冷的墙都焐出了温度。有次夏战叼着烟，烟蒂烫得他手指一缩，还咧嘴笑，晒得黝黑的脸上，牙齿白得晃眼：“辰哥，等这次任务回去，我把我家那口子介绍给你认识，她做的红烧肉，能让你把舌头都吞下去！”
那时候戈壁滩的风真大，吹得帐篷呼呼响，夏战的声音都飘着，可眼睛亮得很，像盛着星星。
然后……画面就碎了。
血染红了黄沙，也染红了半边天，夏战最后推了他一把，嘴里还喊着什么，可风太大，他没听清。后来档案上写着“牺牲”，简单两个字，盖过了所有。
林辰的呼吸还是平稳得很，没有急促，也没有颤抖，只是缓缓首起身——后背的僵硬让他动作顿了顿，像生锈的零件在转动。他走到书桌前，蹲下身，手指摸向最下面那层抽屉的锁孔。钥匙他一首带在身上，串在钥匙扣最里面，和公寓钥匙隔着好几个挂件，像是故意要把这抽屉里的东西藏得远些。
“咔嗒”一声，锁开了。抽屉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巴掌大的暗红色丝绒盒子，盒面有些起球，是当年部队发勋章时一起给的，这么多年，他没换过。
打开盒子，那枚银色的二等功勋章躺在里面，边缘有些氧化，发乌了，可中间的五角星还亮着，反射着窗外那片没有温度的晨光，冷得刺眼。林辰用指腹捏起勋章，指腹上的厚茧蹭过金属表面，有点刮手——这是常年握枪、练格斗磨出来的，每个狼牙队员手上都有这样的茧。
勋章比看起来沉，压在指尖，像一段挪不开的记忆。他把勋章翻过来，背面用机器刻的那串数字，小得要眯着眼才能看清：2020.07.19。
就是夏战牺牲的那天。
空气里突然钻进一缕淡淡的煤气味，很轻，跟着“噗”的一声，是燃气灶被点燃的声响——声音从厨房那边传过来，隔着两道门，还是听得真切。紧接着，碗碟轻轻碰撞，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再然后，是水流过锅沿的沙沙声。
是苏清月在做早餐。
林辰捏着勋章的手指紧了紧，金属边缘硌得指腹发疼。他抬起头，目光像能穿透紧闭的房门，落在厨房那个身影上——苏清月总是这样，起得早，做早餐也安静，不像楚梦瑶会把煎蛋煎得滋滋响，也不像夏晚星会打翻牛奶后咋咋呼呼，她做什么都轻手轻脚，连开冰箱门都怕吵到别人。
勋章背面的日期，冷得像块冰，是死亡，是过去，是他拼命想藏却藏不住的疤。
厨房里的声响，暖得像缕炊烟，是现在，是生活，是三个女孩在他身边，不经意间织成的网。
这两样东西，本该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一个在他埋在心底的深渊里，一个在他努力想抓住的人间里，可现在，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强行扭在了一起——就像老首长提到的“龙组”，像父亲的遗嘱，像楚梦瑶画里的狼头，像夏晚星袖口里那个笨拙的“战”字，所有碎片都串起来了。
他想起昨天从那条地图上没有的巷子里走出来时，晚风带着露水的寒，吹得他骨头缝都凉。那时候他还在想，能不能逃，能不能回到以前那种浑浑噩噩的日子，白天在书店整理旧书，晚上喝瓶啤酒，假装那些人和事都只是一场梦。
可现在，手里的勋章沉得慌，厨房里的声响又暖得扎心。
他忽然明白了，逃不掉的。
这趟浑水，这片用亲情、友情、阴谋织成的泥沼，他早就踏进来了——从父亲去世那天起，从他拿到那封没写完的遗嘱起，从楚梦瑶把画送到他房间起，从夏晚星红着眼眶把绣着“战”字的手帕塞给他起，甚至从苏清月默不作声帮他收拾好客厅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退不出去了。
林辰把勋章放回丝绒盒子，盖好，锁回抽屉里。钥匙串塞进裤兜时，他摸了摸口袋里另一张纸——是昨天老首长塞给他的，上面写着个地址，说是能找到关于他父亲和龙组的线索。
厨房的门开了，苏清月的声音传过来，还是轻轻的：“起来了？早餐快好了，是小米粥。”
林辰应了一声，声音有点哑——他一夜没说话。起身时，他又看了眼那幅画，画里的背影依旧挺拔，只是在这铅灰的晨光里，好像没那么孤单了。
他走到客厅，苏清月正把粥盛进碗里，白瓷碗冒着热气，把她的脸熏得有点红。阳光从阳台照进来，落在她发梢，沾了点金色的光。
“楚梦瑶和夏晚星还没起？”林辰问。
“昨晚画画到很晚，让她们多睡会。”苏清月把筷子放在碗边，抬头看了他一眼，“你脸色不太好，没睡？”
林辰没回答，只是坐下，端起那碗小米粥。粥很烫，喝进嘴里，暖得从喉咙一首滑到胃里，连带着心里那块冰，都化了点。
他知道，该面对的，总得面对。那个地址，那条线索，那个藏在暗处的龙组，还有夏战牺牲的真相……他都得去查。
不为别的，就为了夏战那句没说完的话，为了手里那枚沉甸甸的勋章，也为了这碗冒着热气的小米粥，为了这屋子里，三个女孩带来的，人间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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