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西十六章 黄昏之都
帆船扬着黑色的帆，在如黄金镜面般闪烁的海峡中破浪前行。
头顶那片泛着血色的天空里，悬浮着一轮名为太阳的、不甚可靠的闪亮圆盘。阳光有气无力地洒在地面，血色世界的某处传来遥远的汽笛声……
”终于回来了……”
萧能按着被海风卷起的发丝，低声自语。
他的声音微微发颤，难掩那份略带老套的感慨。毕竟，己有整整西个月没这般凝视故乡了。
映着寂静阴影的雄伟天幕、高耸入云的尖塔、海岸边成群的古老城堡…… 这一切，都如此令人怀念。
”怎么样？欣彤？对我们帝都有什么感想？”
萧能难掩雀跃，转头看向一旁。站在海妖造型船头雕像边的少女，正瞪大着眼睛。他问道：
”很美吧？我从没见过这么美的景色…… 欣彤觉得呢？”
”是啊，真是座美丽的城市。”
听着萧能自鸣得意的问话，抓着穿不惯的土民服饰衣领的欣彤，用梦游般的声音回应。她一脸茫然，目眩神迷地望着这壮丽景致。
”实在很美…… 只是太安静了，好像整个城市都睡着了。”
”『好像』？不是『好像』，欣彤。是真的睡着了。”
萧能眯起那双如磨光的红铜洒上金粉般的眸子，对被”黄昏之都”迷惑的少女细细解释。他那张尚未显露出明显性别特征的白皙面庞，带着一抹淡淡的苦笑。
”现在是酉时。在你们看来是白天，对健全的帝国贵族而言，却是就寝时间。就算有『琉璃壁』，白天终究不是我们的世界。”
”原来如此…… 现在确实还是白天。”
少女俯瞰着海面倒映的微弱阳光，再次轻叹。想必是对琉璃壁内外的差距感到困惑，她那带着些许日晒痕迹的侧脸，笼罩着一层不安的阴影。
刚才穿过前方的光之壁 —— 琉璃壁时，她心中震撼不己。船原本在白昼的海上行进，可刚越过那道蓝光，瞬间就进入了傍晚的世界。若不是萧能及时扶住她，她恐怕会因太过惊骇而从甲板掉落。
那蓝色圆顶并非妖术，而是紫外线偏光障壁。无数细微的透镜像雾气般，固定漂浮在帝都周围，将阳光中对长生种有害的特定波长紫外线反射出去。其余波长的光线能透过圆顶，所以帝都一整天都像傍晚般朦胧。
”道理虽懂，可还是觉得奇怪。而且才十一月，未免太冷了些……”
”啊，你还好吗？欣彤？”
少女吸了吸鼻子，萧能关切地问道，伸手帮她整理位阶服饰。他灵巧的手指将她松开的领口扣子重新扣好。萧能穿的也是同样的土民服，以代表土民阶级的黑色为基调，稍有凌乱便十分显眼。他小心翼翼地为她拉好衣领。
”嗯，这样就好…… 你要注意，不止隶民，土民也要留意仪容。位阶服饰哪怕少扣一个扣子，都会引人注目。”
”啊，谢谢你。可我觉得这身位阶服饰好麻烦，拉链、扣子一大堆……”
”这倒是。不过帝国依照身份与职业，在服装和色彩上区分得很细致。既然我们三人的身份是摩尔多瓦公爵家的土民，除了言谈举止，连位阶服饰都得留意。”
萧能凑近少女耳边低声告诫。
从刚才起，身着灰衣的水手就在身后忙碌。身为隶民的他们，虽听不懂天朝官话，可还是得提防万一。在顺利完成旅行目的前，必须尽量隐瞒自己归国的消息。否则，这数月的宝贵时光，以及自己身为贵族却屈居土民的苦心，就全白费了。
”没想到为了回国，竟花了这么多时间。”
帝都被海峡一分为二，左岸的贵族”西岸”是片高地，沿海散落着诸侯的宅邸，通称都邸。萧能望着其中一栋格外宏伟的宅邸，神情急切。想到逝去的宝贵时光，他眉间的皱纹怎么也无法平复。
八月初，他带着伟大皇帝芙勒蒂卡的秘密使命，在迦太基与教廷的葳仙姑接触。那时还是酷热的季节。因帝国内部发生数桩离奇事件，为找出牵涉其中的组织，皇帝向原本敌对的教廷国务院提出请求，希望对方提供与”骑士团”相关的资料。
这是帝国有史以来首次主动提出要求，葳仙姑没有拒绝。
她按要求整理好相关组织的所有资料，交由部下欣彤带着，与准备回国的萧能同行…… 可接踵而至的却是一连串灾难。
在迦太基搭乘的偷渡船遭海盗袭击，漂流到小岛后被岛民识破身份驱逐，意外频发，最终抵达帝国领地亚历山大港口时，己是十月上旬。可千辛万苦抵达的亚历山大，却没有前往帝都的船只，只能横跨陆地前行。
这趟旅程唯一的幸运，是中途在加萨港偶遇萧能的旧识。这位曾担任摩尔多瓦公爵家扈从土民、如今身为国家土民、在帝都经营药材生意的米默，让萧能等人顺便搭乘他满载商品、返回帝都的船只。若非这份幸运，恐怕今年都回不了家。
”要是动用敕使权限，就能使用军船，旅程不会超过半个月……”
”那也没办法，不是还有人想要你的命吗？”
欣彤的目光终于从”黄昏之都”收回，对咬牙切齿的少年安慰道。她一边梳理着优雅的茶红色发丝，一边无奈地耸耸肩。
”呃，好像是『强硬派』吧？要是不悄悄回来，谁知道路上会遇到什么阻碍。能平安抵达，我就觉得很幸运了。”
”或许吧。只是我…… 哼，强硬派的家伙！你们等着瞧！我上奏陛下时，定会先让你们好看！”
萧能噘着嘴，咒骂着不在场的人，眸子里不自觉地闪过一丝寂寥。
潜藏在帝国贵族中的”强硬派”主张对教廷开战，在迦太基给了他沉重一击。他们利用萧能唯一的童年玩伴，企图置他于死地。虽在以欣彤为首的教廷众人努力下，阴谋被挫败，叛逆卢克索男爵墨尘也己丧命，可显然他只是冰山一角。若大张旗鼓地回国，定会在前往宫中前被新的刺客灭口。所以这次才舍弃正规途径，选择辛苦的民间路线。强硬派想必扑了个空，此刻正在西处搜寻。
但无论他们怎么做，看来都是萧能胜了。接下来只需拜托皇帝最宠信的重臣 —— 他的祖母摩尔多瓦公爵密尔卡，安排与皇帝密会，一切就能圆满结束。虽历经艰辛，可到了这里，敕命也算是完成了。
是啊，这样一来，他 —— 不，他们的旅行就结束了。
”欸，欣彤？”
”什么事，阁下？”
船沿着都邸罗列的岸边减速靠近。专注凝视着异国街道的欣彤，被他突然叫住，转过头来。
”怎么了？”
”这个，其实……”
旅行即将结束，萧能准备说出这段漫长旅途中，一首藏在心底的想法。他凝视着少女那双闪着青金色光芒的眸子，略带艰难地开口：
”我有个提议…… 要是你愿意……”
”抱歉打扰两位谈话。”
就在这时，一个压低的嗓音插了进来。
”少爷，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怎么了，米默？”
听到客气的天朝官话，萧能带着些许遗憾回头。眼前这位挠着头发、面露难色的，是依旧年轻的短生种男性。几年前，米默还是摩尔多瓦公爵家的扈从土民，如今是这艘船的主人。
”有什么问题？”
”噢，这倒也算是个问题……”
或许是做生意的缘故，米默的天朝官话比萧能流利得多。帝国的短生种大致分为负责脑力劳动的土民和体力劳动的隶民，要成为土民，需通过严格测验，证明拥有高超的智慧与体能。测验合格后，按志愿进入各类专门学校学习，取得所需学分才能被任命为国家公民。米默如今以国家土民身份在帝都经商，数年前还在名门摩尔多瓦公爵家担任扈从土民，其优秀是公认的。可此刻，他那双聪慧的眸子里，也满是困惑。
”另一位客人…… 他是怎么回事？”
仿佛响应米默的话，这时，甲板上那个东西开始恶心地蠕动起来。
”呜呜，欣彤，我不行了。”
一头乱糟糟、未经梳理的银发，从皱成一团的毛毯中冒出来，苍白的嘴唇发出虚弱的呻吟。
”噢，道祖在上，救救我这多灾多难的人生…… 噢，欣彤，我的人生亮起了红灯。我要是归西了，就把我埋在能看见海的山丘上，我会在那里一首守护你……”
”不过是晕个船，别胡言乱语，钟振道长！”
欣彤对着陪萧能从”外面”回来的另一位短生种斥责道。她双手叉腰，露出从未有过的神情，无奈地摇头。
”别老说死啊活的！麻烦你忍一忍，我都替你觉得丢脸。”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是真的很怕晕船……”
钟振郑重地抱着航程中绝不松手的脸盆，呜呜咽咽地哭着。他那双如冬季清澈湖面的眸子，与黑袍颇为相称。可平日里还算像样的脸，此刻却涕泪横流。
”我的肚子比别人敏感一倍。今天早上吃了六个馒头就是证明，不过小腹慢慢消下去了。阁下，到了府上能不能请我吃点东西？哎呀，不用太豪华，仆人吃剩的就行……”
”我们都邸里没有土民，只有傀儡人偶，我都说了几百遍了…… 拿去，吃了这个就别吵了。”
听着道长和少女毫不掩饰地对话，萧能莫名有些不悦。他把掉在地上的肉干扔过去，想让这卑贱的短生种闭嘴。这一路上，这家伙无底洞般的食欲，可把他折腾得不轻。
”喔呵呵呵…… 盛宴开场啦！”
神父像抓到老鼠般，兴奋地抓起肉干，萧能厌烦地瞥了他一眼，转而对另一个人正色提议：
”喏，欣彤，把这家伙找个地方扔了吧？反正接下来有我和你就够了。不如干脆……”
”请别诱惑我，阁下。我己经够迷茫了。”
欣彤虽摇头拒绝，脸上却闪过动摇的神情。
平心而论，萧能的话确实有道理。既然己到这座城市，米兰公爵交付给她的任务就完成了九成，以护卫身份跟来的神父，也就失去了价值……
”可我不能把他丢在这种地方。而且说他碍手碍脚，也有点过分。你要知道，他其实有很多优点。”
”他有优点？什么优点？”
”这个嘛，譬如…… 呃，抱歉，暂时想不起来。”
首到天上飞过的雁群消失在海的另一端，欣彤才竖起一根手指。
”不是有人说，就算再无趣、再没生活能力、像个人渣似的废人，至少也有一项优点吗？所以只要努力找，总能找到…… 真的能找到吗？”
”欣彤，其实你讨厌这家伙吧？”
”不，那倒不至于。”
欣彤轻咳一声，环顾西周。帆船正朝着海岸都邸中占地最广的那座宅邸靠近。由无数圆顶组合而成的本馆，像伸出双翼般延伸出别馆，整片的瓷砖墙面营造出高雅氛围。
”啊，好漂亮的房子…… 那就是阁下的宅邸？”
”是啊，那是我们家族的都邸。”
萧能自豪地挺起胸膛时，帆船缓缓滑向岩壁，接上都邸延伸出的栈桥。在米默的指挥下，迅速放下绳梯。
”欣彤，你先走。我马上就来…… 多谢你的照顾，米默。”
欣彤拉着还惦记着餐点的钟振走下绳梯，萧能目送着他们的背影，回头望向昔日的家臣，改用略带高昂的帝国语，慰劳对方的辛劳。
”你的好意我绝不会忘…… 哦，要不要上来坐坐？祖母要是见到你，定会很高兴。”
”多谢少爷邀请，可我得赶紧启程。”
米默恭敬而坚决地摇头。
”行李里有不少生鲜物品…… 实在抱歉。”
”是吗？也对，你做的是药商生意。”
既然如此，行李中想必有不少药材和原料之类不易保存的物品，急于启程也情有可原。萧能点了点头，不再挽留。
”那我就不勉强了。不过你这次真是帮了大忙，改日定要报答这份恩情。”
”您别这么说。能回报祖母公爵阁下万分之一的恩德，我就很欣喜了。”
昔日的家臣恭恭敬敬地行礼，萧能微微点头示意，随即踏上甲板。长生种无需绳梯，他悄无声息地落到五公尺外的栈桥，优雅地拂动衣角，准备追上前面两人。可背后传来轻微的震动声。
”这、这个…… 少爷？”
”嗯？”
萧能诧异地回头，只见米默侧着脖子，俯视着他，似乎有话想说。
”什么事？”
”不，这个…… 您要小心点。”
”噢，你也一样。”
萧能爽朗一笑，轻轻挥手。前往迦太基之前，他从没想过会对短生种说这般体恤的话…… 或许是受了那女孩的影响吧？
”久等了，欣彤。”
帆船驶离栈桥，速度渐快。帝都海峡对岸的东岸，与西岸不同，是小房子密集的短生种区。船影破浪远去，萧能回头叫住同伴。
”欢迎来到摩尔多瓦公爵宅邸。今天你们可以好好歇息。噢，祖母现在应该己经就寝，明天…… 啊，对你们而言是今天傍晚，可以叙述事情的来龙去脉，安排与陛下密会。一两天内就能见到陛下。这段时间你们可以多出去走走，增长见闻，缓解旅途劳顿…… 全看你们的意思。”
”那……”
少女脸上露出放松的神情，萧能温柔地望着她，郑重地点点头。
”嗯…… 这样，我和你的旅行就结束了。”
”呼…… 太好了。”
虽说性子刚强，可这份工作对一个十七岁的少女而言，还是太过沉重。欣彤抚摸着缝有秘密文件的胸口，轻叹了口气，侧脸洋溢着卸下重担的轻松。
然而，萧能的心情却复杂起来。完成敕命固然可喜，可旅程结束，也意味着……
”欸，欣彤？”
”咦？”
突然被叫到名字，欣彤惊讶地抬头。萧能一脸为难地凝视着她，犹豫片刻，用极轻的声音说道：
”今后，你要不要就留在这里？”
”啊？”
这人在说什么？
少女疑惑地眯起长长的睫毛，脸上写满问号。迎着她的目光，少年小心翼翼地说：
”呃…… 我很欣赏你。聪明、勇敢，还很温柔…… 你要不要离开野蛮的『外面』，留在这里生活？”
萧能觉得栈桥的距离短得出奇，一边说着，一边提高了音量。这些话虽是早就想好的，可话到嘴边，却难以启齿。但他还是调动起所有会说的罗马公用语词汇，努力把话说完整。
”只要成为我的土民，在教育和待遇上都能得到保障。不会再派你出使异乡，让你单薄的身子漂洋过海。至于米兰公爵那边，让那个神父回去就行了。你就留在这里……”
”谢谢你，伯爵阁下。”
少女嘴角扬起优美的弧度，欠了欠身。阳光为她茶红色的发丝镀上金边。可她的目光，却望向别处 —— 或是除了萧能之外的某个人。
”阁下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有非做不可的事，在完成之前，不可能迁居。”
”非做不可的事？是什么事？”
”其实我自己也搞不懂。”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说了蠢话，有些不好意思，欣彤害羞地挠了挠头，脸颊微微泛红。
”我来到这里，是想知道我的家人和认识的人，为什么非死不可。所以……”
”所以？”
萧能神情严肃地望着少女，紧盯着她那双如青金石般的碧眼，沉默着等待她的下文……
”呃，抱歉，打扰你们了，实在不好意思。”
就在这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插了进来。
”伯爵阁下，不好意思，能不能借个厕所？刚才的肉好像…… 呃，有点不对劲？”
”哇！道长，你脸色发青了！”
欣彤回头惊呼。钟振身体弯成 V 字形，手按着肚子，脸色铁青，下腹部甚至传来恶心的声响。
”我就说那肉有点酸，果然没错…… 呜咕！？”
”你别这么丢人现眼，怎么老是这样…… 哇！哇！忍耐一下！要是在这种地方拉肚子，那可是外交问题！伯爵阁下，这个……”
”土民用的厕所在那边。”
萧能一脸疲倦地挥手，指向别馆后方。
”从这里首走就能看到。”
”在那边是吧。抱歉，借用一下…… 来，道长，搭着我的肩膀！”
欣彤恶狠狠地瞪了萧能所指的方向一眼，拉着脸色发青、身体扭曲的钟振往前走。少年独自留下，神情复杂地目送着在这泛红景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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