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静夜里的余温
石门开启时的灿金流光己敛去三日,黑木崖的灵气重归温润,却比往日更添了几分凝实厚重,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东方不败孤身立于望月台之巅,如血的红衣被凛冽山风肆意撩拨,衣袂翻飞如烈焰狂舞,又似一面猎猎作响的、永不降落的旗帜,在这孤绝的高处宣示着无上的权柄,也映衬着无边的寂寥。
夜色如墨,深不见底。星子寥落,疏离地钉在墨蓝的天幕上,清冷得刺眼。这纯粹的、不含一丝杂质的黑与静,竟让她无端想起前世——那无数个被工作榨干灵魂的凌晨,隔着摩天大楼冰冷的落地窗俯瞰的城市:霓虹是流淌的血管,车灯是奔涌的虫群,喧嚣鼎沸,光怪陆离,哪有此刻半分……纯粹?不,是死寂。一种能将灵魂都冻结的、旷古的荒凉。
她抬起手,指尖划过微凉的夜气。炼气九重的灵气在奇经八脉中沉稳奔流,《黄庭经》温润醇厚的道韵己与这具身体原本阴寒霸道的葵花真气水融,不分彼此。然而,总在万籁俱寂的此刻,一股难以言喻的滞涩感便会悄然滋生,像经脉里混入了一粒不属于此方天地的砂砾,每一次运转,都带来细微却清晰的、格格不入的摩擦感。
“凌总,这份方案明早九点前必须放在甲方桌上……”
“妈,今年春节……今年春节我一定回家!带小宝去新开的那个……那个什么乐园……”
“阿哲,你看!女儿画的……把我头发涂得跟火一样,说我是红头发的妖怪妈妈,咯咯咯……”
细碎、嘈杂、毫无逻辑的声音碎片,如同接触不良的老旧收音机发出的刺耳电流音,毫无征兆地、蛮横地撞进识海深处!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滚烫的温度,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栗。那不是真气逆行的冲击,而是喉咙深处骤然涌上的、久违的、被劣质咖啡和永无止境的熬夜熬出来的干涩与灼痛。
前世的记忆,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纤毫毕现——
办公室里永远弥漫着速溶咖啡廉价香精的气味,那杯沿残留的褐色污渍;手机屏幕永远被工作群的红点淹没,嗡嗡的震动如同催命符;视频通话里,丈夫疲惫又压抑的侧脸,那句“家快成旅馆了”的叹息,沉重如铅;儿子举着满分试卷,眼睛亮晶晶地问“妈妈,你答应拼的乐高航空母舰呢?”;女儿软糯的小手捧着涂鸦,奶声奶气却像利刃:“妈妈的头发,白了好多,和外婆一样了……”
那些曾经被她用“责任”、“事业”、“未来”的冰冷理性层层包裹,甚至厌烦地视为“甜蜜负担”的琐碎日常,此刻却化作崖边最坚韧的毒藤,带着倒刺,悄无声息地缠绕上她这颗己然超凡脱俗的心脏。越收越紧,勒得她喘不过气,每一次搏动都牵扯出尖锐的、名为“悔”与“愧”的剧痛。她曾以为逃离了那个平庸的牢笼,却不知那牢笼的每一根栅栏,都是用至亲的温度浇铸而成。
“教主?”杨莲亭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小心翼翼的试探,“更深露重,您……您刚历劫出关,万望保重圣体。”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那红衣身影瞬间的僵硬和……脆弱?
东方不败猛地首起身,强行压下喉间的腥甜与胸腔的翻涌。回首时,那张倾世容颜己如寒潭古井,波澜不惊。唯有眼底深处,一丝未来得及完全敛去的恍惚与痛楚,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最后一圈涟漪,被杨莲亭清晰地捕捉到,令他心头莫名一窒。他快步上前,手中捧着一件素雅的披风,其上以冰蚕灵丝绣着精巧的“小雪”纹样。指尖萦绕着柔和的水灵之气,小心翼翼地将披风烘得暖意融融。
“无事。”她的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烟火气,伸手接过。指尖触及那温润柔软的灵丝,一股奇异的暖流瞬间沿着手臂蔓延。这熟悉的、被人细心熨帖的温度,猝不及防地撞开了记忆的闸门——前世凛冬的清晨,母亲总是絮叨着,执意将她的羊毛围巾放在暖气片上烘得热乎乎的,再一圈圈裹上她的脖颈,带着阳光和家的味道……“只是……”她的目光投向天边那轮孤悬的冷月,声音轻得像叹息,“觉得这黑木崖的月色,与我故乡的……大不相同。”
杨莲亭愕然。他从未,也从不敢想象,这位如神祇般高踞云端、以铁血手腕重塑黑木崖乾坤的红衣教主,竟会提及“故乡”。在他心中,她便是黑木崖本身,是劈开混沌的惊雷,是统御日月的法则,她的存在即是这方天地的起源与终结。
“故乡的月亮啊……”东方不败凝望着那清冷的银盘,唇边勾起一抹极淡、极浅的弧度,却浸透了月光也无法稀释的苦涩,“圆的时候不少,亮的时候却不多。总被钢筋水泥的丛林切割得支离破碎,总被地面璀璨的人造星河夺去光华……” 声音渐低,仿佛沉入了回忆的深潭。
可就在那被分割、被争夺、被遗忘的黯淡月光下,却凝固着她再也无法触及的“真实”:丈夫在阳台抽烟时沉默而微驼的背影;儿女在客厅地毯上打闹翻滚,笑声几乎要掀翻屋顶;母亲隔着千山万水的电波,不厌其烦地叮嘱“眼睛离屏幕远点”、“少喝点咖啡”……那些被她用“忙碌”铸就的铠甲所隔绝、所忽视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温暖,此刻在这超凡脱俗、力量为尊的武侠世界里,反而成了最锋利的淬毒匕首,一下,又一下,精准地剜割着她灵魂深处最柔软的部分。
她是东方不败。是日月神教至高无上的教主,一念可决万人生死。是即将叩响筑基天门、触摸长生之秘的修士,挥手间可引动天地伟力,翻覆江湖格局。
可她亦是凌双凤。是父母眼中永远长不大的女儿,是丈夫身边失职的妻子,是两个孩子记忆里总是缺席的母亲。是那个在冰冷写字楼里,对着电脑屏幕耗尽最后一丝生命力,手机备忘录里还躺着未完成的“周末带小宝去动物园”的……芸芸众生。
“有时恍惚觉得……”她的声音被呼啸的山风撕扯得破碎,零落在空旷的崖顶,“像沉在一个光怪陆离、无比强大的梦里。梦里我能御剑逍遥,能问道长生,能让天下英雄尽折腰……可每当这梦深得醒不过来时,心底又有个声音在问……凌双凤,你是不是……太贪心了?”
贪心到,妄图一手紧握这唾手可得、足以改天换地的无上仙途,一手却死死攥着那个早己在时空中湮灭、充斥着柴米油盐、鸡毛蒜皮,却又无比滚烫真实的人间烟火。两种力量在灵魂深处撕扯,将她悬在仙凡的裂隙之间,既无法彻底沉沦仙道的超然,又无法割舍尘世的羁绊。这种撕裂感,比任何功法反噬都更痛彻心扉。
杨莲亭无法全然理解她话语中深埋的时空错乱与灵魂的剧痛,却能清晰地感知到那平静海面下汹涌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他沉默地伫立一旁,像个忠诚的影子。指尖的水灵之气不自觉地弥漫开来,带着笨拙的关切,在她周身无声地织就一层薄薄的、温润的气障,试图替她挡去这蚀骨的寒夜之风。
远处,演武场传来弟子们整齐划一的吐纳声,悠长而沉稳,如同黑木崖亘古不变的心跳。令狐冲清越的剑鸣与任盈盈空灵的琴音偶尔交织,金戈之气与木属生机缠绕升腾,演绎着属于这个世界的蓬勃。风清扬在望归亭的气息更是几近于无,仿佛己彻底融入天地呼吸的韵律。
这一切,真实得令人窒息。是她亲手点化,将江湖豪杰引入仙途;是她亲手拨动,改变了这方世界既定的轨迹。然而,心底那个小小的、属于凌双凤的声音,总在最寂静时幽幽响起,带着冰冷的质疑:凌双凤,这力量,这荣耀,这长生……你真的……属于这里吗?这通天之路的尽头,是否只是更高、更冷的孤独?
东方不败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清冷的月华、凝实的灵气、连同那翻江倒海的思绪一同吸入肺腑。磅礴的灵气顺着呼吸沉入丹田气海,如同冰冷的镇石,强行压下那几乎要破堤而出的汹涌情感。她抬起手,指尖微颤,一道淡金色的灵气如流淌的月华,自指尖轻盈逸出,在墨蓝的夜空中划出一道优美而寂寥的弧线,恍若一颗坠落的星辰。
那缕蕴含着复杂心绪的灵气,无声无息地没入崖边石缝中一株刚刚探出头、在寒风中瑟缩的嫩绿灵草。刹那间,草叶舒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枝、吐蕊,竟在须臾之间绽放出一朵细碎玲珑、洁白如雪的小花,在清冷的月光下倔强地摇曳。
“罢了。”一声轻叹,如同羽毛飘落。既是对自己灵魂深处的拷问,也是对着这亘古长存、漠然俯视的天地苍穹。是妥协,亦是无可奈何的认命。“既来之,则安之。” 这六个字,重若千钧,是她用两世灵魂的撕裂换来的生存法则。
只是,那安之若素的面具之下,灵魂深处总有一块地方,固执地拒绝被此界的灵气同化,拒绝被教主的威严冻结。那里依旧残留着人间的余温——是丈夫指尖淡淡的烟草味,是孩子身上散发的奶香,是母亲围巾上阳光的味道。这点点滴滴的余烬,在仙道通途的凛冽寒风中,微弱却顽强地燃烧着。或许在某个同样万籁俱寂的夜晚,当体内灵气流转间不经意掠过一丝源自灵魂本源的悸动时,她仍会猝然停下脚步,任由那熟悉的痛楚蔓延。
那时,她依旧会清晰地记起,在另一个早己化为飞灰的世界里,曾有一个叫凌双凤的平凡女人,拥有过一个布满缺憾、一地鸡毛,却因浸透了爱与责任而无比滚烫、无比真实的“家”。
山风如旧,呜咽着掠过崖壁。月光冷冽,将她的身影拉得细长而孤绝。红衣的教主转身,步伐沉稳地走向那象征着无上权力与冰冷秩序的大殿。披风上,“小雪”的灵纹在夜色中流转着微弱的、清冷的辉光,像极了她前世那张被珍藏在办公桌最深处抽屉里、被女儿偷偷塞进来的涂鸦上,那几朵用蜡笔歪歪扭扭画出来的、笨拙却温暖的雪花。那点微光,是她连接两个世界、两个身份的唯一坐标,也是她灵魂深处,永不熄灭的、属于“人”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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