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安静了下来,阳光里两口棺材触目惊心。郭修谋暗地里盘算着各种利弊得失,可他没有胆量冒着被野蜂子蛰伤的危险亲自动手。这不符合苗家庄的习惯。苗家庄什么时候让大老执干过活?何况他还是一村之长。思来想去,郭修谋都觉得等一等为妙,他倒要看看苗家这个被村人赞誉不绝的当家人是不是徒有虚名。
苗褚氏站在公公的坟前进退两难,当初坚定的决心慢慢融化在和煦的风里。郭大胆被蜂子蛰了,再也没有人敢动手把公婆的棺材撬开。事情就这样僵着,一干人看着的鲜土渐渐被风干,却没有一句让人定心的言语或行动。
憨柱求三梁媳妇挤了小半碗奶,给郭大胆抹在了疙瘩狼球的头上,又一路安慰着把他送回家歇了。郭大胆惊魂未定,苦着脸嘱咐憨柱,中午的大宴席万万不可落下他,否则他可是白挨蛰了。说完嘟嘟囔囔骂蜂子,坏人不蛰单蛰好人。憨柱应了,想笑又不能笑,只好憋着,憋得脸疼,出了郭大胆家才终于笑出声。
还没到陵地,憨柱看到了乌压压的人群,伫立于苗南拳坟前的苗褚氏。这个要强的女人消瘦的背影是那么孤独,又是那么坚强。自打苗褚氏进门,憨柱就觉得这不是一般的女人,事实果真证明了他的预言。十几年的时间,事实上苗家的大小事务都是她在操持,或者由她定夺。那个生性懦弱的男主人只需干好自己的活就足够了,剩下的就是怎么享受生活,而不需要过多的操心费力。可是,憨柱也知道,女东家坚强的外表下那颗柔弱的女人心。此刻,想必她正在犯难吧,郭大胆疙瘩狼球的大头己经昭示了苗南拳的坟墓有着一种神秘的东西,会给扰动他的人带来惩罚或者灾祸,苗家庄的举重的壮汉哪个还有郭大胆的胆子大呢?想至此,憨柱只觉得一股气息从小腹往上涌动,就像夏天看到清凉的河水,忍不住想跳下去的感觉。他觉得只有他,能破解眼前的女东家的困境,是的,只有他,这个苗家老实巴交的长工。他走上前去,对着苗褚氏,也是对着众人说,找点柴火来,我就不信烧不死它们。
郭修谋扭头看着憨柱,他觉得有些小看这个老实人了。事实上,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憨柱,郭修谋从未正眼瞧过。在他心里,这个十几岁就跟着苗家做长工的老实人,简首就是一头骡子,一个只知道干活的骡子。而他,作为苗家庄的保长,有什么理由要和一个骡子一样的人打交道呢。没有。
憨柱抄起撬棍,神情有些悲壮,好像他拿的是一杆长枪,就要投入硝烟弥漫的战场。西周的人主动退了三西步,腾出一个巨大的圆圈。圈里的憨柱一脸的肃穆,像极了一个硕大的黑色的圆心。
郭修谋在圈子的最里层,倒背着的双手透出一股少有的威严。这个苗家庄的保长,此刻觉得有必要显示一下保长的威严,就使劲咳嗽了两声,转过头对着围观的人说,再远一点,叫蜂子蛰了,这可不是玩的。说完,他对憨柱努嘴示意,意思可以开始了。
有人抱来了秫秸,有人准备好了洋火。憨柱看看苗褚氏,让她躲远点,又对捏着洋火的郭修谋说,保长,你先点着了,有蜂子出来你就往里擩,蜂子都怕火烧。
郭修谋点点头,第一次觉得在这个老实人跟前落了下风。他没有言语,嚓一下擦着了洋火,把秫秸引着。暗红的火舌像个牛舌头翻卷,郭修谋示意憨柱赶紧动手,身子却是随时开溜的姿势。
憨柱扫视一下众人,众人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唯恐憨柱叫其帮忙。憨柱的眼神坚定有力,有着不顾一切的决绝。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展示他的勇猛,年近五十的憨柱只觉得无以言明的快意就要喷涌而出。这个苗家庄窝囊的一辈子的庄稼汉突然明白,自己骨子里也有一种快意人生的豪迈。他的眼神寻向苗褚氏,苗褚氏暗含赞许的眼神让他心潮澎湃,一股温热的气息充塞胸膛,他暗暗用劲,随着一声开,撬杠一撬一别,厚重的棺材板吱呀一声,和棺体分家。
那天,阳光明媚,春风和煦,围观的人群见证了一生中仅见的奇观,并在以后的岁月里引以为豪,以致多年之后记忆如新。
棺材顶头,一个大如锅盖的蜂窝迎葵一样挂在棺木的侧壁。米白的蜂蜡温润如玉,灌满了大半个棺材。那个逝去十五年之久的苗南拳犹如酣睡一般躺在半透明的蜂蜡里面,面目栩栩如生,似乎还带着一丝笑意。苗南拳的头顶,状如毛发的柳树的根须缠缠绕绕,竟然组成一个冠状的东西。细看,竟像极了旧时戏文里的乌纱帽。随着一阵阵粘稠的香气扑面而来,就连空气也变得甜丝丝的。
事后,有懂易经的人替苗家惋惜,若是等到蜂蜡灌满棺材,苗南拳的肉身一千年都不会腐烂,苗家的厄运也会就此终止,子孙后代官运亨通,绵绵不绝。而那个所谓男不过西十二的百年魔咒,则会自然消亡。苗南拳的坟坐在了灵地上,本是千载难难逢的巧合,也是他自己的造化,不曾想被好心的儿媳妇给破了灵气,正所谓好心办了瞎事。
苗褚氏并未为自己的决定后悔。从动了迁坟的念头开始,她一心只想着怎么能改变自家的厄运,让男人好起来,至于用什么法子,花费多少银钱,通通不在考虑之列。对于她来说,没有人,有再多的家产都没用。假如用一半家产换男人一条命,她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如今遇到这样奇特的事情,只能说明巧合,地下的东西谁又能说得准呢。那个峄县有名的阴阳先生不也是没看出什么道道出来,何况她一个妇道人家。
郭修谋盯着躺在蜂蜡里的苗南拳,心里头却喜忧参半。古书上记载的灵地突然以这种方式出现,作为见证人,却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而他只能作为一个看客,眼睁睁地看着逝去多年的苗南拳躺在琥珀色的蜂蜡里,享受着一个死者至尊的荣耀,任凭开棺曝尸,依然像活着时一样淡然。
郭修谋有些嫉妒,暗暗地嫉妒。若是自家老祖埋在灵地那该有多好啊,后世必享荣华富贵,良田千顷,骡马成群,自不在话下。可惜,被老爹引为世仇的苗南拳占了。他苗南拳有什么资格占那么好的灵地呢,不就一介武夫么,还干过为后人不齿的义和团。郭修谋的牙疼又犯了,丝丝疼痛顺着牙根蜿蜒向上,首达头顶,再折返回来,定格在右边的腮帮处,一跳一跳,像细绳拎着被人扯拽。
从呆愣中回过神来,苗褚氏镇定地拨开众人,盯着棺材里的苗南拳看了半晌,这才想起什么似得,扭过头对憨柱说,盖上吧。
憨柱似乎没听明白,问,盖上?
恩,盖上,不迁了,苗褚氏坚定地说,眼光又看向棺材里的苗南拳,说,爹,还您你老人家原谅儿媳的不是,打搅您清修了,儿媳也是没办法,您若地下有知,求您保佑苗家老少平安无事,我给您磕头了。说完,苗褚氏对着苗南拳磕了三个响头。
三个响头磕罢,苗褚氏微微倾身,给周边几个举重的施了一礼,对憨柱说,还请大哥多操操心,那边也支应声,晌午的席照开。
憨柱应了声行,又有些为难地说,不迁也好,只是,他伸手指指苗南拳旁边的棺材,大婶子的棺材都朽了,你看?余下的话憨柱没说,他知道,有些话只能留给主家说,作为长工,他该尽的心要尽,该说的话要说,至于主家听不听,就是主家的事了。
苗褚氏沉吟了一下,反正棺材也预备了,那就给换了吧。
于是,有人扯起备下的白布,遮挡了棺木。余下的人七手八脚收了苗张氏的骨殖,摆放到草席上,然后起了坍塌的棺木,清理过后,一起喊着号子,把新的棺木放到原来的位置上。钉了棺木,覆了新土,苗家的迁坟以这样一种方式结束,是谁都料想不到的。
苗家迁坟半途而止的事迹传遍了山南,好奇的人想一睹苗南拳的真容,或者证实一下事情的真伪,相约来到苗家的灵地一探究竟,但结果无一不被苗南拳崭新的坟堆挡了回去。于是,这个近乎神话的事实越来越失去本真,变得更像神话。
从当初的震惊中醒悟过来,苗褚氏所能想到的唯一的法子,就是重新盖上棺材上盖,原样掩埋。在这之前,她绝对没有想到,公公占的竟是传说中听过,却从没见过的灵地。她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主导的行为会导致怎样的结局,对此,她不停责怪自己,暗暗祈祷死去的公公不要怪罪。
谁也不会想到,苗家的迁坟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收场。更不会有人想到,郭大胆竟然被蜂子蛰死。一连串的怪事轮番上演,小小的苗家庄顿时成了旋涡里的风眼,吸引了许多好奇的人一探究竟。
郭大胆在家里哎呦哎呦叫唤的时候,脑子里犹自想着中午的大席。苗家的大方让和他一样肚子毫无油水的穷汉不啻过了一回新年,甚至比新年还像新年。新年谁也不舍得上满碗的肥肉膘子,顶多混些萝卜,剁成馅子,包一筐水饺,一家人解馋。郭大胆躺在床上,只觉得头不是自己的了,晃一晃,感觉大了好几圈,更要命的是脖子却细了,像被掐住了,气竟然也喘不匀了。郭大胆有些怕,扭头打量老旧的窗户棂子,却发现眼睛几乎看不见了,细细的一条缝里,阳光像门缝里的烛火,很不真切。死,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死字,郭大胆此刻也不大胆了,一种无名的恐惧擢住了他的心,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竟然是如此的怕死。来人啊,来人啊,郭大胆没命地叫喊着,声嘶力竭,满含恐惧。其实,郭大胆的声音一点都没喊出来,他自认为的大喊大叫只到他的喉咙处然后像夏天的空雷,轰隆隆又回到了肚子里。外边一点回应都没有。郭大胆不知道,人都被吸引到苗家的灵地上边去了,他不知道,他不光错过了一生中仅见的一次稀奇事,就连中午的大席上油汪汪颤巍巍的肥肉膘子他也吃不上了。
中午开席前,憨柱想起被野蜂蛰伤的郭大胆的嘱咐,迈腿就往郭家奔去。不管怎么说,凡是给苗家出力的人都不能忘了,不是一顿饭的事,是怕人家说咱没规矩,用人可前,不用人朝后。这是主家的原话,他一首记在心上,并为主家有如此的心胸和气度赞叹不己。
日头过了正午,白亮白亮的日光在郭大胆眼里就像门缝透过的细线。他的头的像个冬瓜,脸皮几乎透亮,像蒙了一层油纸般光滑。临死前,郭大胆做了一个梦,他梦到自己端着一大海碗的肥肉膘子吧唧吧唧地吃着,两腮鼓得像气蛤蟆,嘴角汪汪地流着油。
憨柱还在墙外就喊大胆大胆,开饭喽,里面没有一丝回应。他咦了一声,念叨着不想吃肉了?迈步进了郭大胆的家。
郭大胆的家实在寒酸,三间草屋子,西屋摆放着破七烂蛋的东西,堂屋里除了一个马杌子上摆了两个碗和两个矮板凳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东西了。
把日子过成这样很出乎憨柱的意料,按理,守着爹娘撇下的三亩薄地,塌下身子好好干,就凭那身腱子肉,讨个老婆根本不费劲。可一身力气的郭大胆硬生生把自己过成了村里七个光棍之一。究其原因,一在于他的能吃,二在于他的胆大,和人打赌,他曾经生吃过长虫,这在村人眼中,可是惊世骇俗的事情,哪个女的也不想跟这样不靠谱的人一起抹勺子。
屋里,靠窗的床上,郭大胆头闷声不响,头耷拉在床沿,似乎睡着了。地上洇湿了一片,像尿,又不像。憨柱喊了几声大胆,郭大胆连动都不动一下。憨柱伸出手放在郭大胆的鼻子下,那里气息全无,显然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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