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死了大孙子,郭修谋哪有心情喝酒,就着昏黄的灯光,他把吊薄拿出来翻看。孙子的丧事当然不能跟正常的丧事相比,不过从吊薄的厚度来看,显然许多亲朋当成了正事,所上丧礼无甚差别。年景不好,人情往来却是年年见长,原来烧散纸只需一个铜板,现如今最少俩,也不知谁谁起的头。通过吊薄上的名单,郭修谋知晓了人情的厚薄,心下也在琢磨,没来上礼的人家,以后要不要维持实质上的交往,或者是就此机会断了来往。正翻着,就见女人进来了,身后跟着一身素装的苗褚氏。这个时候,她来干什么,这是郭修谋脑子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但他的表现却是忙不迭地站起来,来了大妹子,坐,坐。
苗褚氏没客气,把茶叶放到郭修谋跟前的条几上,这才缓缓坐了。
我这两天一首没出门,也不知是年纪大了怎么着,叫炮仗震得心口难受,躺了大半天,才知道你家天宝那事。苗褚氏斟字酌句地说,脸上是一副心有戚戚的同情。
郭修谋叹了口气,一摆手,都过去了,不提也罢。
苗褚氏也叹口气,谁不说来,过去了就过去了,活着的还得活着不是,哎,只是可怜天宝那孩子了,这才多大呀,疼人。
郭修谋点点头,都是命,怨不得别人。我也一首在想,是不是报应,对我郭修谋的报应,对我们郭家的报应。
可不能这么想,哪里有什么报应一说呀,也就是巧了,黄泉路上无老少,照我说,早走早享福,这个世道,活着就是造化,我听说日本人要往关内打了,要霸占咱全中国呢。
郭修谋叹口气,谁的天下不是老百姓苦,管他日本人还是中央军,咱老百姓只要求能吃饱饭就行了,想多了都是妄想。好死不如赖活着,一辈辈不都是这样过来的么,所以,我也看开了,草木之人,跟蚂蚁小虫没什么两样,该吃吃,该喝喝,别给自己找别扭,到时候双腿一登,完事。
苗褚氏怕这个话题深究下去,郭修谋又是一顿长篇大论,没有早晚了,就话锋一转,说,年前我侄子来给我送节礼,给了两包茶叶,我喝不惯,家里又没人喝,我想别搁坏了,你尝尝,不知对你口味不。
郭修谋看着茶叶,客气道,大妹子真是高看我了,我也就喝点大把抓,哪舍得喝这么贵重的茶,我看你还是拿回去留待客用吧,给我喝那不是糟蹋了。
苗褚氏笑着回道,瞧大哥说的,谁喝不是喝,待客还有一包呢,你尝尝,不好喝你就扔了,反正我也没花钱。
郭修谋哈哈笑,失去孙子的沮丧一扫而光。不用说,苗褚氏如今的上门,并且送了一包贵重的茶叶,这是对没能参加孙子丧事的补偿,否则不会平白无故地黑夜上门,这个女人,也真是不简单,一切做得滴水不漏,还让人不得不佩服她的大气。
每年年初六,褚亚青都会派儿子或侄子来叫妹妹回娘家。今年妹夫不在了,褚亚青亲自带着马车来了。陪同的大亮里外一新,倒显得比东家还气派。褚亚青坐在一边,和大亮有一搭没一搭闲聊,从收成聊到苗南拳,之后,主仆二人同时叹了口气,一致认为苗家的风水有问题。
好在拔陵了。大亮说。
可不是。褚亚青舒了口气。
天阴着,却暖得出奇,像极了春天的三月天。麦地里,一只花喜鹊蹦蹦跳跳,似在觅食。远处,一个放羊的老头吱呀地唱着柳琴,在空旷的野地里,平添了一份说不出的苍凉。
褚亚青笑了,颇有感悟地说,你看看,一个穷放羊的也这么乐呵,真是穷有穷的乐趣,富有富的烦恼,就说他小姑,日子多好过,偏偏人烟不旺,真没地说理去了。
大亮说那是要饭的唱戏,穷开心呗,哪个穷人不想发财?你看的乐呵,照我说都是急乐呵,有人宁愿大鱼大肉哭,也不愿吃糠咽菜笑。
褚亚青问,你呢。
大亮没回答,一仰鞭子,得驾。
马车欢快地奔跑在空旷的原野,远远地传来褚亚青的声音,你个大亮,装老实呢。
往常,有男人苗肇庆看家,苗褚氏都会带了永昶一起回娘家,也借机让永昶和那些老表亲近亲近。如今男人不在了,家里不能没有人,苗褚氏决定和永昶当天就回。苗褚氏收拾了早己准备好的东西,和永昶娘俩跟着大哥回了娘家。
看到妹妹指挥外甥永昶大包袱小行李地往车上搬,褚亚青充满爱怜地埋怨妹妹,年年,年年,你说你费多少心,肇庆不在了,没必要还认老理,再说孩子们都大了,该孝敬你了,好了,好了,赶紧上车,你嫂子他们又得等急了。
苗褚氏笑说,不差这一时半会,孩子们大了不假,我那些侄孙,侄孙女不还小么,大过年的,我这个姑奶奶空着手去,不被他们笑话死?你别管,和大亮该喝茶喝茶,好了咱就走,永昶,那几包有红纸的包包小心点,怕碰。
每年回娘家,苗褚氏的动静都不小。周遭邻居也都热情地出来帮忙,多数邻居也都认识了褚家的人。今天褚亚青亲自驾车来接妹妹,倒是出乎许多人的意料,心中不由感叹人家兄妹的情分。当然,也有自责的,比对自己的行为,心下生出许多感慨,觉得自己这个哥哥做得不对。
大亮没看到憨柱,问过才知道憨柱去窑上了,一杯茶喝的寡淡无味,茶杯见底也没看到憨柱的影子,大亮倍感失落,一副沮丧的表情全挂在脸上。褚亚青故意打趣大亮,你干脆别回去了,在这算了,有吃有喝,还能天天见到憨柱。大亮一撇嘴,别拢人,心情却好了许多。褚亚青故意一本正经地,我说的真的,他姑家不正缺人手,你来正合适。大亮眼睛一亮,像一簇火花,瞬间照亮了他紫红的脸堂,但是,那火花只一闪,最近熄灭了,我还是习惯了,远了香,近了秧,天天在一起倒不一定多好呢。褚亚青伸出大拇指,你大亮真是明白人。大亮头一仰,那是的意思。
老秀才站在巷口,盛情邀请褚亚青主仆进家一叙,喝杯淡茶。年前苗肇庆的丧事上,老秀才和褚亚青共过一桌,席间相谈甚欢,令老秀才感动的是,褚家老大没以大客自居,反倒以亲戚的身份对他这个苗家的老家长执了晚辈礼,并借口第一次共席,给老秀才端了两杯酒。端酒可是大礼,而且是敏河的首富,老秀才顿时倍感舒畅,一饮而尽。
老秀才的盛情被褚亚青委婉拒绝了,大过年的,空着手去人家不是他的处事之道。再说,家里一摊子事,几个店铺也同日开市,东家不到总不是事,以往规矩,他这个东家要发红包,利市。之所以亲自来接妹妹,一是怜惜这个新近守寡的妹妹,毕竟兄妹情深,另一个意思主要还是想给妹妹撑一撑脸面,告知苗家庄的人,苗家背后站着褚家。
苗褚氏娘俩,在邻居们羡慕赞叹的目光中乘上了马车。昨日,她交代罗锅,窑上不必初六上工,看天气估计还会下雪。至于每年必发的红包她早己准备好,交给了罗锅,让其代发,她知道有人妄妄这个。爹活着时经常交代他们兄妹,做东家的不能吝啬,更不能黑心,否则生意做不大,人心冷了就不好办了,想拾掇都拾掇不起来。
男人去世后,苗褚氏就顾不上窑厂了,家里家外一摊事,她一个女人根本没有精力面面俱到。和永昶商量后,娘俩一致决定让大满经管窑上,大满相当于自家人,尽心能干,年底只需给予分红便是。说给憨柱爷俩听,爷俩慌忙回绝,理由堪称可笑。憨柱说东家就是东家,哪有伙计变成东家的道理。苗家对他们家的照顾己经够多的了,经管可以,尽心尽力就是了,至于分红那是无需再提。苗褚氏也没再坚持,心下打定主意,不管如何,年底的分红必须要兑现的,这年月哪有白使唤人的。
回到娘家,苗褚氏让永昶拎着东西挨个拜见了几个舅舅舅妈。几家串下来,天空开始下雪,不一会就湿了地皮。褚亚青从店铺里回来,摆了三桌酒席,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吃了顿团圆饭,而后年轻的都散去了。老辈的兄妹几个围着炉火,天南地北的叙谈。少辈的永昶则和年龄最相近的几个表哥相约去了澡堂子泡澡。
扯了许多闲话,苗褚氏终于把话题引到永昶的个人大事上。苗褚氏的意思,得赶紧给永昶说门亲事,他爹一走,这个家实在冷清,守着这么大的院子,她一个人也寡的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几方面一凑,她思来想去,觉得给永昶说门亲事理所当然。
褚亚青适时表达了他的忧虑,他说按理永昶十六了,也能说得过去了,问题是肇庆刚刚去世,就忙着给永昶张罗亲事,名声上不好听。再说,永昶还上着学呢,他同意不?
大嫂出来打圆场,对自家男人褚亚青说,他姑也没说立马牒晓呀,是不是他姑?
苗褚氏点头,说我只是有这个意思,说出来大家磕谋磕谋,行就行,不行就等年把两年,反正有苗不愁长。
最后大家一致意见,等给苗肇庆烧了周年再说,何况永昶还上学,现在提也是白提,夏天永昶就该毕业了,至于考不考大学,另外再说。末了,褚亚青一副劝慰的口吻说妹妹,想法不错,就是操之过急,又说,你看你三侄子,二十了还没说妥呢,我都不急,永昶才十六你就急了,是不是看人娶儿媳妇急得慌?给你说,等你娶了儿媳妇你就知道了,老婆婆可不好当。
她很有信心地一仰头,我保证能当个好婆婆,不信,走着瞧。
雪越下越大,渐渐白了地。
永昶几个泡了热水澡出来,个个红光满面,浑身轻松。掀了帘子,才看见外边一片白。几个人嘻嘻哈哈回家,相约晚上打牌。
那么大的雪,二十多里地,褚亚青怎么都不放心苗褚氏娘俩冒雪回去,说又不是没有床铺,你的被褥年前你嫂子才给你晒过,叫我说你娘俩就安心在这过天吧,真是人不留人天留人,是不大外甥?
永昶腼腆地一笑,算是回应。对这个大舅,他是打心眼里敬重,当然,有时候也畏惧他的威严。永昶记得小时候和表哥一起玩洋火,不小心把他叫三姥姥的柴火垛点着了,虽然发现及时被大人扑灭了,可永昶清楚得记得大舅把表哥拴在枣树上揍,愣是把一根鸡毛掸子上的毛抽得一根不剩。至于同谋永昶,一下子也没挨。表哥不服气,说大舅偏向,不讲道理。大舅回,你大,你就得挨,道理?这就是道理。
苗褚氏不放心家里,其实是不放心她的小花狗。年前,憨柱的女人怕她无聊,从大闺女家抱了只小花狗给她养,留她解闷。以前不喜欢养小东西的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小花狗,尤其冬日的晚上,抱着它毛茸茸的小身子,就像抱了个小火炉。
临出门前,她放了个冷馒头,足够小狗吃一天的。小狗很通人性,呜呜叫,似乎不舍得离开她。她有心想把小狗带着的,考虑不合适,也怕别人说闲话,走个亲戚还带着狗。娘家的邻居有两个不是善茬,嘴巴跟粪坑有一比,只怕什么难听的话都能说出来。她也知道那人之所以嘴毒,实乃是俗称的恨人富,巴不得别人都不如她,看到别人过得好,恨不得人家出事,既然有这样的人,既然堵不住他们的嘴,那就尽量不给他们说闲话的机会。
外边下着雪,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天黑得早,敏河街上早己关门合户。一场不期而来的春雪,让褚亚青异常开心,年初六下大雪,开门红,于是,特地弄了几个爽口的小菜,兄妹几个边喝边聊。席间,聊起老父亲和苗南拳,几个人唏嘘不止,都掉了泪。褚亚青感慨,说什么叫莫逆之交,爹和苗二叔才是,不图财,不图势,肝胆相照。说完咂咂嘴,似乎为自己没有这样的好友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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