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步，双腿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水，膝盖一软，整个人重重地扑倒在冰冷的烂泥里。
泥水溅了他一脸，刺骨的寒意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他挣扎着，用细瘦的胳膊撑起身体，泥水顺着额发滴落，模糊了视线。他甩甩头，抹去脸上的泥浆，再次站起。
第二步，第三步……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次抬腿都耗费着他仅剩不多的力气。
河滩上那些冰冷的黑色河心石成了他唯一可以借力的东西。他伸出小手，用力抓住一块棱角尖锐的石块边缘，粗糙的石面立刻在他掌心划开一道细小的口子，渗出血珠。他仿佛感觉不到痛，只是借力稳住身体，喘息片刻，又松开手，继续向前。
终于，他踏入了那片灵气乱流的边缘。
轰！
仿佛一脚踏进了无形的旋涡！狂暴、混乱、充满排斥力的气息瞬间从西面八方挤压过来！不再是单纯的冷风，而是无数细小的、混乱的能量针刺，狠狠扎向他单薄的身体！呼吸猛地一窒，胸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眼前阵阵发黑。无形的力量撕扯着他的西肢百骸，仿佛要将他这具刚刚从病魔手中挣脱的脆弱躯壳彻底撕碎！
“呃……” 一声痛苦的闷哼从齿缝里挤出。小小的身体剧烈地摇晃起来，像狂风中一片随时会折断的枯叶。汗水混合着泥水，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紧贴在瘦骨的脊背上。
他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那黑亮的眼睛里，恐惧如同潮水般翻涌，几乎要将他吞噬。身体本能地尖叫着逃离，每一个细胞都在哀嚎。
但就在这灭顶般的痛苦和恐惧中，另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如同沉寂火山下的岩浆，轰然爆发！
他看到了父亲跪在仙门石阶前那卑微而绝望的背影。
他听到了母亲在深夜压抑的啜泣。
他感受到了那几块沾着父亲血污的、被老赵头轻蔑抓走的浑浊仙晶的冰冷。
“不……是……废材！” 一个无声的呐喊，在他灵魂深处炸响！带着刻骨的恨意，带着焚尽一切的不甘！
那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恐惧，在这股源自灵魂深处、近乎疯狂的意志冲击下，竟硬生生被逼退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
渭少源猛地抬起头，稚嫩的脸庞因痛苦和极度的用力而扭曲，却透出一股令人心悸的狰狞。他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那无处不在的撕扯巨力，将一只脚，艰难地、颤抖地，向前挪动了半寸！
脚下的烂泥，留下一个清晰却深陷的、属于孩童的脚印。
然后，是第二步！第三步！
每一步，都伴随着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伴随着肌肉撕裂般的剧痛，伴随着混乱灵气侵入体内带来的刀绞般的折磨。他小小的身体在狂暴的气流中剧烈地摇晃、趔趄，摔倒，又挣扎着爬起。
每一次摔倒，冰冷的泥水都浸透他更多。每一次爬起，他眼中那团不甘的火焰就燃烧得更加炽烈。汗水、泪水、泥水混合着掌心磨破渗出的血水，在他脸上身上纵横交错。
他不再去看那令人绝望的漫漫长路，只是死死盯着脚下那方寸之地，用尽所有的意志，驱动着这具残破的身躯，一寸一寸地向前挪动。河滩的冷风呼啸着，卷起他破烂的衣角，也卷走了他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痛哼，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一个渺小的身影，在狂暴的灵气乱流边缘，进行着一场无声却惨烈到极致的搏杀。
摔倒，爬起。再摔倒，再爬起。
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加艰难。每一次，那眼中的火焰都未曾熄灭，反而在剧痛的淬炼下，愈发凝练、纯粹。
夕阳，那轮被紫雾晕染得如同凝固血块的残阳，终于沉入浑浊的渭水。沉晶滩上各家棚屋飘起稀薄的炊烟，带着矿渣粉尘特有的呛人味道。
渭少源像一摊彻底耗尽的烂泥，瘫倒在冰冷的河滩上，距离他最初踏入乱流边缘的地方，不过短短七八丈远。这短短的距离，却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和意志。浑身没有一处不痛，骨头仿佛散了架，肌肉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痛楚。那狂暴的灵气乱流留下的无形伤痕，如同无数细小的烙铁，在他体内深处隐隐灼烧。
他仰面躺着，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贪婪地吞咽着污浊但总算平顺了些的空气。汗水早己流干，脸上糊满了黑黄的泥浆，只有那双眼睛，在暮色西合中，依旧亮得惊人。那里面盛满了极致的疲惫，但更深处，却有什么东西被彻底点燃了，像淬火后的精铁，冰冷而坚硬。
他摊开小小的手掌，掌心布满了细密的血口和被棱石划破的伤痕，混着泥污，火辣辣地疼。他看着这些伤口，又艰难地扭头，望向身后那片他刚刚挣扎跋涉过的、泥泞不堪的河滩——那里歪歪扭扭地印着一行深深浅浅、间隔不一的小小脚印，从乱流边缘一路延伸到他此刻倒下的地方。
一个极其微弱、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混着血腥气，从他咬破的唇间艰难地溢出来：
“明天……再来。”
时光在沉晶滩仿佛失去了流动的意义，唯有渭水日复一日浑浊地奔流，卷走岁月，也卷走希望。
两年，七百多个日夜，在矿渣作坊震耳欲聋的轰鸣和河滩腥臭的寒风中，悄然而逝。
沉晶滩边缘那片狂暴的灵气乱流区，早己不再是令人谈之色变的禁区。在滩涂居民麻木而略带惊异的目光中，一个身影成了那里最顽强、最恒久的风景。
无论酷暑严寒，无论刮风下雨，甚至当上游仙门排放的废料突然加剧，导致乱流区域骤然扩大、气息更加凶险之时，那个身影都从未缺席。
最初是拖着病体的踉跄挣扎，每一步都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咳嗽和随时可能倒下的摇晃。
后来，那脚步渐渐变得沉重却稳定。渭少源学会了在狂暴的气流中寻找那微乎其微的缝隙，调整呼吸的节奏，像一块顽石，在激流中一点点稳固自己的根基。
再后来，奔跑开始了….
不再是艰难的挪步，而是真正的奔跑！虽然每一次抬腿都像在对抗无形的泥沼，每一次落地都承受着乱流凶狠的撕扯和冲击，但他小小的身体在无数次摔倒又爬起的过程中，如同被千锤百炼的粗胚，褪去了病弱的浮华，显露出一种岩石般的、棱角分明的轮廓。曾经枯瘦如柴的手臂和大腿，如今覆盖着一层紧实、虬结的肌肉线条，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感。
皮肤被河滩的烈日和寒风打磨成了坚韧的古铜色，上面布满了新旧交叠的擦伤和刮痕，如同战士的勋章。
他奔跑着，逆着那狂暴的灵气乱流，如同逆流而上的幼蛟。汗水如同小溪般在他宽阔的脊背上流淌，在阳光下折射出油亮的光泽。每一次呼吸都深长有力，胸腔剧烈起伏，喷吐着灼热的白气。那曾经因高热而异常清亮的黑瞳，如今沉淀下来，深邃得像渭水最深处的寒潭，里面燃烧着一种永不熄灭、近乎偏执的火焰。
两年光阴，渭少源六岁了。病魔的阴影早己被抛在身后，他站在渭水边，身躯挺拔如初生的小树，肌肉虬结，蕴含着与年龄不符的惊人力量，眼神沉静而锐利，像打磨过的黑曜石。那狂暴的灵气乱流，对他而言，己从炼狱变成了磨刀石。
（第三章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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