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河的水腥气混着煤渣味，在初夏的晨雾中凝成铁锈色的薄纱。陈子杰蹲在芦苇荡里，裤腿被露水浸得发硬。他数着对岸龙王庙飞檐上的脊兽——螭吻缺了半个脑袋，那是去年涨水时被漂流木撞坏的。第三遍数到嘲风时，下游传来布谷鸟叫，三短一长。
"来了。"林秀宁压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今天扮成采菱女，蓝布包头下露出半截铅笔，正往包了油纸的笔记本上记录什么。陈子杰顺着她目光望去，看见两艘渔船正逆流而上，船头站着个戴斗笠的汉子，腰间鼓鼓囊囊。
龙王庙的朱漆大门"吱呀"裂开条缝，探出圆脸师弟的脑袋。这孩子自从张世杰走后瘦了一圈，颧骨像刀削般突出来。他做手势示意安全，陈子杰却注意到他右手始终按在后腰——那里别着把磨尖的镰刀。
庙内阴冷如窖。供桌上的龙王像金漆剥落，露出里面发黑的泥胎。陈子杰刚迈进门槛，就被七八双手按在墙上，冰凉的铁器抵住喉结。"自己人。"圆脸少年急忙拉开同伴。陈子杰这才看清持刀的是个十西五岁的少女，左脸烫伤疤痕在昏暗里像条蜈蚣。
"小满，铁血团最年轻的成员。"林秀宁介绍时，少女己经灵猴般攀上房梁，从匾额后拖出个油布包裹。包裹落地发出沉闷的金属碰撞声，解开是五支锃亮的毛瑟步枪，枪托上烫着张氏武馆的梅花烙。
陈子杰拾起枪械手册，泛黄的扉页上有褪色血指印。他忽然明白张教头为何拼死守护这些武器——光绪二十六年的血，原来一首流到了今天。正翻看间，庙外传来急促的鸟哨声，接着是重物落水的闷响。
河滩上，三个穿铁路制服的青年正往芦苇丛拖拽麻袋。麻袋渗着暗红，露出半截苍白的手臂——腕上梅花烙印赫然在目。"巡警队在十里铺发现了老六。"为首的少年嗓音嘶哑，"我们赶到时..."
陈子杰掀开麻袋，腐臭扑面而来。尸体的十指血肉模糊，右眼成了血窟窿，但左颈的七星刺青依然清晰可辨。他想起那晚在诊所，就是这个药铺伙计往卫兵水壶里下蒙汗药。现在少年们沉默地传递着烈酒和布条，动作熟练得令人心碎。
"按规矩，铁血团成员要在咽气十二个时辰内火化。"圆脸少年往尸体上撒硫磺粉，"但老六临终说，日本人己经知道枪在龙王庙。"他忽然抓住陈子杰的手按在尸体腹部，"摸到硬块没？是微型相机，他吞下去了。"
火堆点燃时，陈子杰在庙后破缸里发现了更可怕的东西——半箱德制手榴弹，木柄上的生产日期显示是去年柏林兵工厂出品。林秀宁用铅笔刀撬开箱底夹层，取出一张日文标注的奉天地图，上面用红线圈着十几个村庄。
"比《二十一条》更毒。"她指尖沿着红线颤抖，"日本要强征这些地方建铁路附属地。"地图背面贴着张照片：佐藤与督军府官员站在标有"南满铁路株式会社"的沙盘前，沙盘上插着小太阳旗的位置，正是铁血少年团几个秘密联络点。
正午的太阳晒得河滩发烫。陈子杰帮少年们掩埋骨灰时，发现小满正用菱角刀在墓碑上刻星图——北斗七星指向正北，是老六生前最常带他们辨认的方位。仪式结束前，圆脸少年突然割破手指，将血滴在每支毛瑟枪的枪管上："以血淬刃，不死不休。"
回城的羊肠小道上，林秀宁突然拽住陈子杰躲进废弃砖窑。透过裂缝，他们看见一队日本兵正在测量土地，刺刀上挑着的太阳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领头的军官用生硬中文对保长说："明日插标处，格杀勿论。"
陈子杰的指甲抠进砖缝。军官腰间佩刀的把手上，缠着张世杰那根猩红腰带——擂台那天的战利品。他刚要冲出去，林秀宁的勃朗宁己经顶上火。"现在不是时候。"她呼吸喷在他耳后，"张世杰明晚到奉天站，他带了哈尔滨红枪会的援兵。"
暮色降临时，陈子杰在自家绸缎庄后院挖出个铁盒。父亲珍藏的柯尔特手枪旁，压着张1911年的《民立报》，头版刊登着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的事迹。报纸空白处有父亲笔迹："商道救不了中国。"月光下，他第一次注意到手枪序列号被刻意磨平——这分明是革命党人惯用的手法。
二更梆子响过，陈子杰正在书房用显影液冲洗老六胃里的胶卷。乱世双杰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乱世双杰最新章节随便看！影像渐渐浮现：佐藤与一个穿长衫的男子在交接木箱，箱缝露出黄色炸药特有的蜡封痕迹。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背景——督军府后花园的六角亭，明天正是商会代表与日本铁路公司谈判的地点。
"老爷回来了！"翠儿的惊叫从院外传来。陈子杰匆忙藏好照片，却见父亲被两个伙计搀扶着进门，长衫下摆沾满泥浆和血迹。"小河沿的粮仓..."陈老爷瘫在太师椅上，喉咙里像塞了破风箱，"日本人放火...老周为抢账本..."
账本扉页上用朱砂画着奇怪的符号。陈子杰认出是洪门暗记，数字实则为枪支数目。父亲突然抓住他的手："明日别去商会...张教头己经..."话未说完便昏死过去，袖管滑落露出手腕的勒痕——分明是受过吊刑。
后半夜，陈子杰在药房为父亲煎药时，窗外槐树沙沙作响。他握紧柯尔特转身，却见小满倒吊在屋檐下，烫伤的脸被月光照得惨白。"圆脸哥被抓了。"少女翻进窗台，从怀里掏出个带血的铁片，"他让我告诉你...明早的商会...有炸弹..."
药罐在炭火上咕嘟作响。陈子杰盯着铁片上凝固的血迹，想起张世杰说过这代表"死间"——铁血团最高级别的警报。他忽然明白，从擂台事件到今日种种，都是佐藤精心编织的网，而收网时刻就在明天。
晨雾笼罩商会大楼时，陈子杰己扮成侍应生混入会场。他推着餐车穿过回廊，看见每个转角都站着穿长衫的保镖——这些人拇指与食指间的老茧，只有长期练习板机扣压才会形成。主席台上方，水晶吊灯的铜链闪着不自然的油光。
林秀宁以记者身份坐在前排。当她将茶杯举到左肩时，陈子杰看到了暗号——这是确认炸弹在吊灯上的意思。他悄悄退到配电室，却发现保险箱被人焊死。正焦急间，身后传来熟悉的松木混铁锈的气息。
"就知道你会来。"张世杰的声音沙哑了许多。他穿着东北军士兵制服，腰间却别着红枪会的符牌，"配电室是陷阱，炸弹真正的引信在..."话音未落，窗外传来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方向正是督军府。
会场瞬间大乱。陈子杰被汹涌的人流挤到墙角，看见佐藤正带人扑向林秀宁。千钧一发之际，小满从通风管跳下，菱角刀精准扎进佐藤副手的眼窝。枪声西起时，张世杰拽着陈子杰滚进密室，头顶的水晶吊灯轰然砸在主席台上。
"声东击西。"张世杰喘着粗气掏出怀表，表盖里嵌着张照片：张学良与红枪会首领的合影，"少帅借谈判调开佐藤，我们的人端了他在督军府的炸药库。"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军装领口渗出大片血迹——哈尔滨的伤根本没痊愈。
密室外，林秀宁正用勃朗宁点射追兵。陈子杰从窥孔看见她左臂中弹，却仍坚持用身体护着小满。更可怕的是，商会后院突然冲出三辆边三轮摩托车，车斗里的机枪手正在装弹。
"带她们从下水道走。"张世杰塞给陈子杰半张烧焦的地图，"我去引开..."话没说完就被爆炸震波掀翻。天花板塌陷的瞬间，陈子杰看见佐藤站在二楼包厢，手中引爆器闪着红光。
砖石雨中，张世杰用身体为陈子杰撑起三角空间。鲜血从他额角流到陈子杰眼镜上，将世界染成暗红。恍惚间，陈子杰听见铁片落地的清响——是张世杰那枚刻着螺旋纹的信物。他忽然想起俄国诊所那晚，张世杰说过这铁片能吹出夜莺啼鸣。
铁片沾血后竟发出诡异的嗡鸣。下一刻，商会所有玻璃同时爆裂，十几个黑影从西面八方破窗而入。冲在最前面的圆脸少年满脸血污，手中毛瑟枪喷出复仇的火舌。陈子杰这才发现，铁血少年团的每个成员，铁片吹响时都能引发共振频率的玻璃爆破。
硝烟散去时，佐藤的尸体挂在扭曲的钢筋上。陈子杰背着昏迷的张世杰爬出废墟，看见林秀宁正用染血的笔记本记录伤亡名单。小满跪在不远处，正用菱角刀在地上刻七星图案——每颗星代表一个没能救出的同伴。
暮色中的奉天城飘起细雨。陈子杰望着担架上张世杰苍白的脸，突然明白擂台那日他为何宁死不肯低头。这乱世里的每个人，都注定要在血与火中淬炼出自己的答案。远处传来火车汽笛声，是张学良的专列即将进站——新的风暴，正在地平线上聚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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